君念卿第一次喝这么多酒,竹尘赋也是没有招架住,两个人都醉倒在地,叶廉清把竹尘赋扛去了清梨斋放在隔间的软榻上,许闹架着君念卿到了厢房。叶廉清见两个人醉得一塌糊涂,让绿衣去熬了醒酒汤:“没想到八年没拼酒,我的酒量这么好了?”
许闹坐在门外:“君鹤是第一次醉酒,之前他有火蛊不能喝酒。”
叶廉清费解:“你的意思是,他现在没有蛊毒了?”
许闹摇头:“不清楚,他不说,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叶廉清迷迷糊糊:“闹闹,我们也去睡吧,我都快晕了。”
许闹也扶着墙回厢房:“那你回你屋,我回我屋。”
等绿衣熬好醒酒汤,四个人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只能一个一个喂,还好四个人的酒品都不算差,除了许闹跟叶廉清半醉不醒时候喜欢唱歌,彻底醉倒都是呼呼大睡,扶着喂汤也不算太难。君念卿觉得好热,热得像那年他们即将订婚的盛夏—————————————————————————————永安二十二年夏,烈日骄阳,暑气蒸腾。油纸伞面青山绿水分外可人,油纸伞下一袭朱红似火,步履轻缓,悠然自得。一阵肃然的杀气扑面而来,蝉鸣顿声,群鸟惊飞——一十八人将那抹朱色团团围住,为首者手执一柄大刀:“今天也让我等好好见识见识梅花刃的厉害!”
那人远山眉微拢,狐狸眼笑意深,嗓音低迷,略有疑惑:“倘若只为一试梅花刃便回去,磨剑十年;假使报仇雪恨便留下,以命还愿。”
刀疤脸高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声音轻柔,如春风拂过每个人耳旁:“我说……你们不配我动刀,不想死就走。这次,通俗易懂了吗?”
为首者细目跳动频繁:“你这是侮辱我们。杀了他!”
远山眉舒展,狐狸眼微阖,手指捻动,唇角上扬:“你们这是跟令氏一族学的吧,杀人还要找个借口~怂包……”油纸伞从指尖飞出,旋转一周再次回到手中。此刻,时间仿若静止,十八人仍是原来的位置,脚步并未挪开分毫。直到每一滴殷红分别自伞骨跌落至泥土,十八人脖颈处鲜血喷涌,同时倒地身亡!他将伞面转个来回,任由一股股嫣红溅在油纸伞上,复撑起来遮阳,血液喷薄而出的前后正是油纸伞飞出的顺序,脚下一步未动。原是山清水秀一副世外桃源之图,如今在强度光照下变成了猩红,撑伞的一刹血流如注。他站在血雨中,恍若地府幽冥罗刹,神色自若,语气不耐:“烟一,去散布消息,今年武林大会我会现身,让他们都给我消停点等着受死。你主子要跟夫人游山玩水、举办婚礼,没工夫一直杀人,办事不力就去霜雪台领罚,再也不用回来见我!”
远处一抹白色劲装虎躯一震,单膝跪地:“属下定不辱命。”
烟一离开不久,他突然破功一把扔了血染的油纸伞,飞身掠到竹林深处:“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风夜灯手里提着一串葡萄,顺便擦了一个喂他,环顾四周,一直向前走,凝视那群尸体片刻,一根手指掩鼻,浓重的血腥味引得她眉头紧皱,话语却透出一丝钦佩:“十八个一等杀手几乎同时一刃封喉,夫君果然厉害,不愧是武学奇才,天下第一啊!”
他原本担心夜灯厌恶自己这般下手狠毒,见她观察细微不禁好奇:“夫人如此确定?”
她指着远处才恢复如初的竹子,微微一笑:“目测每个人体重不过九十,再顶级的高手站在同一位子时间长了,植物倾斜度也会有所改变,而功夫不怎么样的,哪有这个‘飞天遁地’的本事?他们应该蛰伏很久了,竹子居然都被压弯了。他们等你多时,比武找上门直接开打便是,这般苦等是想仗势杀人嘛?一群怂包!”
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漠然置之的神色:“小夜灯……你?”
风夜灯转身拉着他远去,将葡萄递给他,一脸冷漠:“君鹤,你是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毒帮独子,我也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弱不禁风。我的信条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我功夫底子薄,不代表我好欺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忍俊不禁:“夫人好一个大言不惭~”风夜灯没好气打了一巴掌,恼羞成怒:“总有一天我会很厉害!”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笑容满面:“是,夫人武学天分极高,已经练得不错。”
风夜灯霎时尴尬极了,弱弱的说了句:“要不要夸得这么假?”
他不禁笑出声,搂着她偷亲了一口:“我是认真的。夜灯,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三书六礼,你说的西式求婚我做了,那成婚的八抬大轿也补上,好不好?”
风夜灯弯眉一蹙:“那我还没跟卓逸轩说呢,纳采纳吉怎么办?”
他忖度道:“没事,我安排。”
风夜灯煞有介事地看着他:“那就交给你,我都不懂这些。好像要互换庚帖吧?”
他把一个红色的小折子放在风夜灯掌心,郑重其事道:“这就是我的生辰贴,早就备好了,我的先给你,你的我会让媒婆去换。”
青都,卓府仍旧那样寂静,卓逸轩还是独身,见到媒婆早已猜到所为何事,从书房取出卓晨景的生辰贴交给媒婆,塞了五十两银子:“告诉他,好好待我妹妹。”
媒婆只庚帖就得了五十两,来日方长,欢天喜地地离开卓府,期待着再来卓府。他拿到风夜灯的生辰贴高兴的一夜无眠,着手让如兄长般的贺江东为自己准备聘礼,卓逸轩准备嫁妆。一年后,他备好了一百二十担聘礼,卓逸轩也准备好了十里红妆为夜灯送嫁,可是,永安二十三年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动。秦枫那边传来了久违的好消息,莫清茶的身体已经调养好回到吴县,但他接过秦枫手中的木盒时体内的火蛊异常狂躁,近乎逃也似的离开秦楼,耗尽了内力才勉强控制住火蛊,打开木盒的刹那,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个盒子里,母蛊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原本应是半红半蓝的双色虫子变得焦黑。他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沮丧、颓败、失望,想他在除岁夜得知莫清茶的母蛊在世时怀揣着希望,想他在听到竹清远说莫清茶的冰蛊解了,他以为他也可以有活下去的机会,也有相许白头偕老的资格。当时有多期望,此刻就有多绝望。手心燃起火焰将木盒连带那个虫子一并烧尽,连手掌都被烧伤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心脏犹如针扎,口中鲜血如注,薄唇满是血迹,面上带笑眼中盛泪,笑得几近癫狂,双膝跪在吴山山顶,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他还是在这个亭子里吻了夜灯柔软的唇,而今春色如故,却充满了讽刺。“啊——啊——啊——”他仰天怒吼,眼泪顺着眼角无力地滑落,如他此刻得而复失的绝望,心中的悲愤已不知如何宣泄,双拳不断砸向地面,没有用任何内力,任由手指流血不止,“为什么?苟活了二十六年,还是不配活着吗?也不配去爱她是吗?”
他没有去见那个跟他一样满怀希望的人,反而是通知贺江东到自己吴县的院子来见面,坐在椅子上恍若一个时辰就老了十年。“小小鹤,大婚我已经帮你筹备好了,小丫头的聘礼是十四州的妙玉坊,卓逸轩为她备了……”贺江东兴冲冲地闯进门,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凉茶。他躺在摇椅上,精神恍惚地望着窗外,淡道:“嫁妆退了吧,聘礼换成十四州的济世堂、一鹤镖局,这两样她不知道是我的产业,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贺江东震惊不已,险些将茶水呛进肺叶里:“为何?”
他阖眼,轻抬手腕:“你来把脉吧!”
贺江东扔下茶盏,静坐少时,炯炯有神的星目骤然黯淡无光:“怎么会这样?之前你的火蛊至少得以支撑十年啊!”
他无奈而颓唐地笑了笑:“母蛊死了。”
贺江东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你说什么?母蛊死了?!所以,子蛊也命不久矣……过去没找到母蛊,我想着只要它不出现就不会与子蛊有强烈反应。可如今冰蛊是用母蛊解的,母蛊死了火蛊必然反噬。秦霜染在搞什么鬼,为何给你一个死物?”
他幽幽叹气:“莫要说他的不是,他定不知晓母蛊已死,否则不会给我,我们是都被人算计了,他知道了会更加自责。”
贺江东望着浑身透着死气的男子,仿佛一夕之间又回到了初次见面时的样子,没有一丝生气,也没有一丝欢愉,他想到自己很久没有叫这个名字了,当年他不高兴就希望他快乐而取的绰号,因为小丫头在他身边每天都很开心:“小鹤鹤,你决定了吗?”
他莫名来了一句:“我去一趟青都,你跟夜灯说我有事,过段时间就回来。”
贺江东明白他是去告别,去找那个唯一的长辈倾诉,交代后事。凉王府的后门,刚进去就见到了与自己同岁的双胎妹妹梅城雪,被叶廉赫娇养得很美,身边站着自己想见的人:“阿贤,我见见阿内就走。”
梅城雪福了一礼,她看得出兄长有话要说:“兄长,城外的轩朝遗址明宫人少。”
他与拉则一人一匹马去了明宫,今年北方的春天来得晚,明宫的柳树刚抽出嫩芽,大地春归万物复苏,明年此时,他再也看不到了。拉则,对外叫叶梅,跟着主家的姓氏,她感到公子的心情沉重:“公子,您有心事要对老奴说么?”
他望着崭新的柳色微微一笑,眼泪却应声而落:“阿内,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像如今这般祈求活下去。”
拉则听得心惊肉跳:“公子不是说,有了解蛊之法么?”
他觉得这段日子将他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说起这一年来满怀希冀、费尽心思的准备,想到现在心如死灰的无助,说话都不由打了结巴:“阿内……母蛊死了。我,我的聘礼都准备好了,大舅子连嫁妆都备好了,我答应她要八抬大轿娶她的,哪怕不能有夫妻之实她也愿意嫁我的,可是,我连我们的婚期都撑不到了……”拉则如同一个霹雳惊呆在原地:“公子是说撑不到今年生辰了?那灯姑娘,不娶了吗?”
他失声笑了笑,满目悲凉,轻轻摇头:“不娶了。阿内,我怎么娶她啊?我原以为即便寻不到母蛊,凭江东的本事我还能撑个十几年,纵然未能有夫妻之实,好歹可以厮守些时候,而今……我连最后的时间都没了,总不能娶来给我守寡吧?我舍不得,阿内,我舍不得。她对我那般好,我怎么能让她刚进门就守寡呢?”
拉则捂着嘴不想哭,眼泪如何都忍不住:“公子,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寒冰草也不可以吗?”
他再度摇头,回身望着拉则,声音尽是凄凉:“寒冰草需要女子服毒才可以阴阳调和,除了夜灯,我不想碰别的女人。何况,寒冰草多年不曾现世,我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