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怔了怔,躬身抱拳毕恭毕敬道:“回夫人,那树……今年刚好种下第十年。”
许闹没有再看陆骁,而是望着君念卿清明地一笑,死死锁住他的眼睛,听起来却像是在好心地给陆骁解释:“合欢树春季育苗,第二年春季或秋季才能移栽,移栽后两到三年每年春秋季除草松窝以促进生长;且合欢树容易患病,尤其是系统性枯萎病,故需要花很多心思。十三年来,我只跟一个人说过我喜欢东郡威县的合欢树,因为入学的住宿门口有两棵,每到夏天红色的绒花盛开分外美丽,偏偏海风骤雨一来就败落了,很难得见开得茂盛的合欢花。算起时间,那几棵合欢树种子应该是十一年前我们感情破裂时托人找来开始培育的吧?”
君念卿近乎心脏骤停,蓦地顿足,他算了所有人所有事唯独忘了自己面前的人自己了解,而相对的,自己懂她的同时她对自己也是了如指掌的,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了一段她说过的话:“谷主曾在《花草录》加注过——萱草解忧,合欢蠲忿,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凡见此花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
许闹见他还是不愿意说,索性也懒得逼他,总有一天她会查到的,她就不信邪:“嗯,我看什么书都喜欢做笔记,这是从十来岁就保留的习惯,改不了。而且这也不是我的话,是李渔的。”
君念卿见她没有固执地追问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是打死都不可能告诉她的,除非再过几年,鬼换魂毒发不那么恐怖残酷再说吧,现在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否则她的身子可怎么好?然而夜灯一旦追根究底起来,他真的是很伤脑筋,需要费很大功夫唱一出大戏。许闹站在山顶往下看,浮云遮眼,很神奇啊,并不像昆仑山那样高不可攀,又不似华山那般悬崖峭壁林立,由于下了数日的雨,云雾山的湿气过于重了,太阳一照,立刻雾气腾腾。山林之中太过潮湿,她体内本还有很重的湿寒之气,在云雾山不可久待,只好在简单转了一圈之后就下山,在山麓的陆骁家小坐片刻,借着近处的美景以慰自己这颗怀揣着小小失落的心。许闹没有在陆骁的住处待多久,过了午时就从山中出来,走到湖岸纵身一跃,又是三点荷叶,不过这次没有翻跟头,而是最后一点足稍稍用力,旋身稳稳落在小舟上,几乎在落地的同时倚身坐下来,君念卿继续摇桨。云雾山白云环绕,犹似绸带浮在山间,隔着云雾依稀可见一片郁郁葱葱,山间天色微暗,有阴云聚集其上,随后一阵大风起兮。小舟驶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偶有山雨顺风跌落船篷,隐隐响了几声又被渐起的疾风吹散,待行至湖中只见得时有几滴水珠栽入湖中,像是喝醉了酒的少女在湖面开成朵朵水花。君念卿眉头轻蹙:“还好我们回来了。这山雨有些大了,春寒料峭,若淋了雨,少不得会着凉了!”
望天湖此时很安静,天色尚明,蓝天虽不见日光却还算温暖。遥遥望去,云雾山愈发的晦暗了,宛如天公阴沉的脸,方才还悠闲漂浮的云烟如被雨水穿透的筛子透着无数绿色的窟窿,随着雨大了一分,整个烟云都好似警醒的鸟兽四散。但骤雨仅此一瞬,下一刻乌云隐退,天光烂漫似锦缎铺洒山林,水滴在花草树丛中迎着午后被白云遮挡的娇弱的日头,霎时五光十色,山顶与望天湖相接壤之处架起一座天虹,赤橙黄绿蓝靛紫,彩虹之外还有一道霓,浅浅淡淡,像一个不好功名利禄的隐者藏于世外,又仿若那位带来春色的东君傲然立于云层间。许闹坐在小舟单膝弯着,手肘拄在膝盖撑住头,悠然地望着美景出神,弯眉微扬,双眼含笑,樱唇轻吟:“波上赏云雾,宛然落碧霄。天光泄虹霓,驾与作飞桥。仙人若怜我,探手来相邀。”
君念卿细想来,问:“谷主,这诗……你在《诗词大全》里写过,是李白的什么来着……”许闹斜眼瞅了瞅他懊恼记性不好的样子,笑说:“李白的《焦山望寥山》,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辞》都可以仿他曾爷爷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后人也可以仿个别的谁嘛~”君念卿纳闷儿:“李白就是谷主说的那个谪仙诗人?”
许闹缓缓阖眸坦坦荡荡道:“对,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仙人,是会回到天界的。但我不是,我只是个江湖魔女,是个俗人,我也不喜欢天界,邀我做客可以,常驻就罢了~当然仙人看不上也无所谓,我对这世间还有很多眷恋,也不在乎那些!最主要的是那诗中以虚幻为主,可我们面前的霓虹是真真切切的,我就是单纯喜欢这佳景~”君念卿恍然大悟:“难怪,平常谷主都会直接吟原诗的,原来是心境不同,情景不同。”
蓦地许闹笑得有些微寂寥:“想我的微信、扣扣签名多年来一直没有换过——愿以余生赏遍佳景,不负一世爱好山水!可惜,我华国三十四个省、直辖市、自治区,二十三个省我只去过十二个;浥朝十四州、三十八郡我也只去过九州、十一郡罢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都不知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就老了……”君念卿涩涩一笑:“谷主这话说的,属下可年长谷主八岁,岂非是个糟老头子?”
许闹突然憋出一句话,然后捧腹大笑:“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哈哈哈哈哈……”君念卿不懂她这话有什么好笑的,只觉得很无奈,很多时候他都听不明白,全靠猜,问过霜染、颂扬和律辞才晓得,其他三人虽然有时候也靠猜测过活,但总体而言为防止身边人觉察异样,她们的异界方言说的并不算太多,只有他的夜灯因着与他独处的时间多,加之身遭都是深信不疑的可用之才,根本不会避忌,于是苦了他整天玩猜谜语。他多少能想得出,这话本来是骂人的,夜灯在“骂”自己,一方面是借机出出闷气,毕竟自己总这样什么都瞒着她很郁闷;另一方面是忽然想到这句调侃一下,并不代表真的恶语伤人。心中计较一番,他开口之前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胸部,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谷主可得小心,指不定属下哪日犯上作乱~”许闹见那双眼珠子奇奇怪怪的在她身上掠过,听着“上”字故意重重地念了念,又顿了顿,揽起一捧水泼在他身上:“滚!”
君念卿长袖一挽,将湖水扫入湖里,笑得一本正经,然语气偏偏在一个字再度加重停顿:“谷主莫气莫恼,属下听命就是,谷主调戏属下,属下只好图谋不‘轨’。”
许闹好一阵气堵,真是没发现她家夫君还能这么玩“谐音梗”,指着他笑骂:“你大爷的,谐音梗6的飞起!我只是喝醉了才会把你当做我夫君倾诉一下心声,你……”君念卿见她忽然捂着心口再说不出一个字,摇摇晃晃坐不稳,整个人都慌了,忙上前弯下腰,询问的话还未到嘴边就被一脚踹入了水中,一时气急败坏:“谷主使诈!”
许闹眉眼笑容放肆:“兵不厌诈~哈哈哈哈……”君念卿又庆幸又无语,庆幸的是她心症没有发作,无语的是总捉弄他,愤懑道:“我又不是敌人!”
许闹的笑脸陡然换成严肃:“你不是敌人,但也并非故人,这世上能与我说这些的人只有梅君鹤,除此以外任何人、任何身份,我都不许!”
君念卿早已上船,他明白眼前人忽然变脸的原因,之前因为有人说替梅仙羽娶了她,能给她万贯家财,以她一个无媒无聘的风尘出身能做商人正妻是她的福分,叫她好自为之,前来说媒的是商人的好友,一个私塾先生说亲是她的荣幸。然后他的夜灯怎么做了?对了,夜灯命人将那个商贾和私塾先生吊在城门口,用教书育人的戒尺扇了一下午耳光,直到傍晚戒尺断了才叫手下放了两人。那是永安二十六年夏,是赤裸裸的调戏,他那时候刚从红莲冰棺醒来虚弱以极,她在江湖从举步维艰到稍有起色。他用了三个月艰难的恢复,但最初鬼还魂发作不太稳定,近乎是十日一次碎骨之痛,有时两三日一次,毒发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根本不敢见她,只好一直拖着,夜灯被当众侮辱调戏之事是听贺江东说的,待身体彻底复原就去收拾了那两个混账,尤其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令江海的亲信,拔了舌头将尸体扔在令江海夫妇床头,才顾得上去挽回她的声誉。他的夜灯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可他明白那不过是因为遍体鳞伤才会百毒不侵,先除掉棹隐烟波那些出言不逊以一传十传百的下属,复去听书楼、听雨楼、吹雪阁、烟云阁将新的消息散播开,还在此后加紧添了五个亭台楼阁,成立了“九宫格”——倚梅台、银杏台、望枫亭、归雁亭、鹤鸣九霄。这些年他的夜灯因为他受了不少苦,所以太平元年夏,夜灯只率青鸾观诛尽七杀堂为观中女弟子报仇,他在暗中守护并未现身,因为夜灯需要一个威名盖过污名,武林中的地位都必须凭借自己的本事来获取,一味借助旁人的力量只会更让人看不起。更重要的是大多数人都吃软怕硬,没有铁腕,一些人就会耀武扬威到家门口寻衅滋事。何况,那时的夜灯不需要他再相护左右,是自己舍不得就此放下,厚颜换了身份赖着她!许闹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面前的人也是梅君鹤啊,不过是换了面貌与身份的君鹤,她这样说肯定多少会伤他的心,但是坚持多年的原则也不想打破,一时竟不知如何挑开话头解释。君念卿用内功将绿色直裾全部烘干,见对面略有尴尬的人心头微叹一口气,他的夜灯还是如此心疼自己:“谷主,不必多说,是属下失言大逆不道,回去自动领罚。”
许闹一听他要回谷领罚便阻止:“下不为例。”
君念卿抱拳笑道:“多谢谷主网开一面。”
双方都了解对方的心意,不由得相视而笑,各归各位往望天湖岸边行去。许闹喜欢这种心照不宣的感觉,默契感别有趣味,心情愉悦地欣赏着山明水秀,不禁想起刘珂矣的那首《浮年盏》,觉得合情合景,便动情的轻声唱起来:“暖风轻轻吹小窗纱,藕染青梅染头发月半东篱下,诗酒醉年华,梦枕江南千里涾冷风吹不透小窗纱,谁写心事到琵琶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啊,看罢落花看梅花雨下当年,年年听见山浓白云浅饮湖光山色正好,饮相聚人未老东风西渐,渐渐上琴弦,上眉间一抹云烟,载不动秋千坐看流年,又看山浓白云浅”君念卿也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歌声哼唱起来,仿佛在那一刻,时光就此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