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廉清第一反应是想揍人的,但仔细回想,这声音含着哽咽,很轻,凭借他们十几年过命的交情,她知道江桐在说反话,在竭力压制内心的不舍。她飞身上了街边的房子,轻手轻脚地坐下来,借着女子手中提着的灯笼隐约能看见女子的相貌——鹅蛋脸上挂着泪珠,上扬的猫眼有无所畏惧的倔强:“我不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你要是嫌弃我的出身,一早就拒绝我了,你身上还有在山上救我时躲避老虎的伤痕,我不信几乎要了命的伤口都会说谎!”
江桐紧握双手捏成拳头,别过脸,嘲讽的语气割裂了对方的心,也撕扯着自己的心:“换了别人我也会救的,换了别人成天在我眼前讨好我,我也会上心的,毕竟谁不喜欢送上门的女人呢,何况地位低的女人还不需要玩过了再负责任~你再不依不饶,我就大肆宣传,说太医院副院令天誉的女儿天南星不知廉耻勾引于我,企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女孩儿的身子晃了晃,嘴唇微微颤抖,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男人都喜欢她这样倒贴的,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仅凭形影不离的一月修养照顾,早已足够让她名誉扫地。她靠在墙边不让自己倒下去,拼尽全力维持尊严:“我没有追着你不放,第一次相见你是在军营与你们副帅比试时负了伤,第二次见你是你在街头抓拍花子撞倒了我,第三次是我上山采药你自己也满山的找草药卖钱,换取为你大嫂疗伤的银钱。你说那日你嫂子瞒着你大哥求你带她去青楼,结果被护院发现是女子轰了出来,推搡之间摔倒了,你俩的银钱本就带的不多,还都挥霍在了青楼里,你不敢回家拿银子,只能将你嫂子放在我家医馆,好歹我爹善良愿意先治伤等你凑钱,否则你嫂子手臂落了那么大一块疤,你大哥一定打残你。我只欠你那次上山采药的恩情所以还你,并没有非你不嫁!”
江桐听到这里,似乎放松了许多,咧开嘴一笑:“那更好,你不嫁,我不娶,各自安好,永别了姑娘~”天南星见他连名字都懒得叫,也遂了他的愿:“永别,公子。”
江桐逃也似的离开前井巷,拐了弯站在后井巷,确保天南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停下来,捂着揪的疼的胸口,深深的呼气、吸气,几个来回后,才缓缓远去,一步一回首,仿若在一点点地丢弃再也回不来的美好的曾经,直到看不见前井巷,他才怕自己迷路那般明目张胆地走在东街的正中央,朝着家的方向越走越快,甚至跟刚出后门的江梧撞了个满怀。江梧没好气地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准备临阵脱逃呢!”
江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驰骋沙场十几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何须临阵脱逃?倒是你不陪嫂子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起来干嘛呢?”
江梧没有接话,只说了句:“马上子时了,还有两个多时辰,快点回屋睡觉!”
江桐也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回了自己的凤栖梧桐。叶廉清跟着竹尘赋听了的半晚上的墙角,疲惫不堪地回到梨园,昏昏沉沉地睡去…………叶廉清是从梦中惊醒的,满目的红色,铺天盖地,染红了整个燕州,被人扔在地上的不仅有端木军的旗帜,还有叶字旗,血流成河的燕州城,有平民老百姓的尸骨,也有江湖侠客的尸骸,还有将士们的遗体,大雪似乎在为他们奏着无声的哀乐,北风似乎在为他们唱着催人泪下的歌谣。她想过去扶起军旗,也想扶起江梧、江桐倒下的身躯,她在尸山尸海中看到漆雕慕远的身体吊在城墙上,人早已没了力气,睁大眼睛望着她在的地方。她站在青都,漆雕慕远望着的也是青都,没有不甘心只有满目的眷恋,随着最后一抹气息消散在冬夜,空洞的瞳孔不断放大,大到她远在京城都能看得到。“啊——”叶廉清浑身湿透了,问了问被她吓醒的竹尘赋,“什么时辰了?”
竹尘赋一直睡在她的外间,他们这十三年一直隔着一道门一堵墙,这是他的底线,也是叶廉清的原则,因为他们现在还顶着“分桃之爱”、“断袖之癖”的名声,他们还没有成亲。他伸个懒腰,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快到卯时了,我们快些收拾,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得赶到城门口!”
叶廉清去净室准备用凉水擦身子,没办法,总不能等着下人烧热水再来擦洗,正想着。绿衣敲了敲门:“公子,奴婢已经将热水烧好了,您擦擦脸,深秋不能再用凉水了,奴婢烧的热水多,竹公子也够,您放心。”
叶廉清二话不说就接过水桶,泡澡是没时间了,只好将身体快速擦一遍,再洗脸,抹点渠漫做的护肤品,顺便带了瓶补水保湿的面霜,哪想到后来的征途连脸都没工夫洗,只随便擦一把就启程。她们四个真的是各尽其事——自己是特种兵,擅长的是战术格斗和军火枪械;许闹是小说写手,擅长诗词歌赋和琴棋;渠漫是吃货财迷,擅长做各种护肤品和生意,尤其是不厌其烦的穿越必备技能火锅;莫清茶性子腼腆,理工科高材生,化学物品琢磨出了不少,帮秦枫改进了秦楼雷霆组织的火器,还研究出了早期的玻璃,以及直道用来加快车马的速度(莫清茶历史差,都是渠漫给她解释后自己琢磨出正确的方法)。竹尘赋洗漱好了抱着她的盔甲在外面等候,叶廉清洗漱好换身干净的衣服便出了门,见他抱着铠甲,顺手接过来往身上套,将画影剑别在腰间,最后戴上头盔去了练武场,身负六钧弓,手提九尺枪,疾步如飞地出了凉王府,骑马直奔城门口。叶廉清到城门后,到了卯时,命部下开始击鼓,江梧、江桐依次入列,骑着两匹棕色战马,她的马是黑色的,随了自己,一身黑,便于隐藏身形。听着鼓声,她居然想到多年前的一桩往事,那是她穿越不久开始着手训练逆风营,想要将他们训练成大浥朝的第一支特种兵部队,挑选的都是精英人才,那时廷尉还是庆阳王的人,其嫡长子陈诚五次三番挑衅她没有计较,因为没有违反军规,所以她不能仗势打压,而她当了特种兵教官几年,也知道很多捣蛋的兵都是奇才,她惜才,只要在军法军规允许的范围内,她不会心眼小到对她个人出言不逊就记恨在心。直到有一天,她正式对士兵们进行魔鬼式训练,陈诚吃不了苦总是闹情绪,被罚做俯卧撑、仰卧起坐,还是改不了我行我素的毛病,她给廷尉陈翔下了最后通牒——你自己不领回去,就别怪我动军法处置了,陈翔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是把话带到了,顺便给皇帝(那时候的永安帝,如今的先帝太祖)通了气。那天是初春的卯时点到,因为要出征伐漠北狼族,可陈诚到了黄昏才优哉游哉地骑着快马走到已然安营扎寨的军营,嘴巴里叼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痞里痞气。叶廉清站在军营大门,眸子沉静如死水,盯着他良久,一声大吼:“江梧,给我把陈诚压到校武场,让所有人都站在场下等着!”
江梧向来办事效率极高,身手也是除了叶廉赫、自己、齐飞扬、壤驷正最好的,拿一个新兵蛋子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了,一路将陈诚拖着扔到校武场。陈诚脸红脖子粗地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抓我?我爹可是廷尉,三公九卿的九卿之一,正三品的文官,你岂敢!”
江梧最看不惯这种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不需要跟你比爹,我若在你爹的年纪,该是已经官过三品,但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教成你这番草包的德性!”
叶廉清没有打断二人的对话,但江梧已经懒得再开口,等众将士都聚集起来,她站在校武场的台子上,高声道:“行军点卯,鼓响三通,鼓停不到者,斩!”
陈诚浑不在意,懒洋洋地坐在校武场上:“我在梦里可没听到鼓声,反正我也追上你们了,就算我晚醒了两个时辰又怎样,到了不就行了嘛~”叶廉清按捺住性子,面上冷若冰霜:“我再说一遍,行军点卯,鼓响三通,鼓停不到者,斩!这是军法,江梧、江桐,给我好好压着他五花大绑,绑紧了,等老宋过来解决他。”
一刻钟后,老宋举着大刀挤进来:“副帅,我来了。”
叶廉清神情淡漠到比冰雪还要寒冷,把令箭扔在地面,弹跳了几下又平静地躺在黄土地上:“斩!”
陈诚终于开始求饶想跪着磕头,但被江梧绑的太紧,整个人固定成下跪的模样,活生生的引颈就戮:“叶浊,我爹可是廷尉!叶浊,我求你放过我这一次,求求你了叶……”老宋的大刀喷过黄酒,其人又是力大无穷的老刽子手,杀头也是常事了,不等陈诚那个“浊”字从嘴里冒出来,头已经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血喷溅了老宋一身。江梧看了看溅到自己衣摆的血迹,眉头微蹙,觉得有些脏,忍了又忍,最后索性忽视它。叶廉清见他那别扭样唇角微扬,再度将内力扩散开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是故称之‘军令如山’,如有违抗,军法处置!”
斩了陈诚她并没有多么高兴,给当时的元帅,也就是太子,现在的太平帝汇报,说陈诚触犯军法被她砍了。太子愣了有小半刻,随而回答她砍了就砍了,军人本就该遵守军法,我会回去给父皇说的,至于廷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她来浥朝第一个月,也是来浥朝杀的第一个人,但是不后悔,她是军人,陈诚也是军人,所以必须服从命令,听从调遣,这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谁都不能改变!她也是在那一刻恍然想起永安十九年的春天,真正的叶廉清奉旨南下收税,大清洗鸢州三官斩太守的时候。漠北狼族大败,逃窜于更远的大漠,阿史那泰所在的部族领地被收服成为“漠北郡”,回京后,廷尉跑到太祖帝跟前哭诉,结果反被太祖帝训斥,甚至说喊冤枉就让他真的去天牢喊冤。陈翔只得憋住气,连日地跑来凉王府破口大骂,头一天叶廉清还跟他理论,后来干脆从偏门进出,理都不理,陈翔最后直接气的病倒了。再后来,许闹为求自保,将司马襄的丑事揭露,风灵策,本名风灏悦,现在的清明,一纸诉状告到御前。太祖帝震怒,当即判了斩立决,为那枉死的上百名老百姓给出一个交代。这件案子牵扯出了廷尉,陈翔多年来一直以公徇私,当朝刑狱司竟视国法为无物,立即下了大狱,终身囚禁,没出几月便在阴暗潮湿的地牢病死了。“副帅,人都齐了。”
江梧上前回复。叶廉清飘远的思绪立马回归,扯着缰绳轻掸,黑风撒开蹄子跑了起来,主将江梧紧随其后,然后是副将江桐和军师刀凛冽,漆雕慕远站在城门口相送,她冲那抹身影点点头,扬鞭加快速度。城楼的灯火映在漆雕慕远俊美的脸庞,他昨夜没有睡好,做了一夜的噩梦,真是奇了怪了,分明出征的不是他,为何会如此不安?他缓慢地走回府,顺道买了一笼肉包子和五碗豆花,装在店家用竹篾编制的食盒里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