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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人间雪满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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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闹望着那张熟稔到骨子里的脸孔,想起寻到天智先生时公冶良安说的话,又想起在《骇闻》卷宗上看过的一个个真实的历史。天下第一苦啊……再回忆到今年鬼节那晚……那些年,她一直以为梅君鹤的火蛊有了母蛊便解了,直至后来疑点得以证实,才消除芥蒂,本以为火蛊发作已算得上极其痛苦,谁料“鬼换魂”毒发竟是如此残忍!她无力地望着梅君鹤,血肉模糊,伤可见骨,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肤,也在灼烧翻裂、冰冻坏死……在他的毒发休止的瞬间,她却觉得自己的眼睛在痛,心脏在痛,全身都在痛!然后,她的心悸症再次发作,痛的死去活来,贺江东险些把自己头发薅没了才救回来,这事她还硬求着贺江东,才说服贺江东,没有告诉梅君鹤。许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渐渐冰冷的尸身,喃喃自语道:“一味阴阳地狱药,三十春秋老年功。退却浮华名利忘,生死转瞬皆成空……鬼换魂。”

说着,她蓦然笑了起来:“那一日,我宁可你便就此死去,也不要再活下来!”

“哈——我是你的发妻啊,却是我盼望着你去死……”许闹仰面朝天,笑着笑着,眼角便滑落两行清泪,“你说多可笑,多可笑啊哈哈哈哈……”说着,她将尸体抱的更紧了一些,眼泪都流干了:“君鹤……这次,你是真的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昨天是冬月初二,你的寿辰。可是,你昨天才刚过完三十六岁生辰,今天,就永远留在了三十六岁!君鹤……君鹤……”北风凛冽如刀,白雪偌大似席。似乎天地之间唯独剩下了两抹绿色,孤独而倔强,一动未动地待在雪地,任由雪花缓缓覆没身形……近处的战火已灭,四下寂静如夜,空余大雪飘扬。这个清晨,如此空旷,如此沉寂,无边无际的悲凉将整个世界笼罩。这样的孤寂,带着落寞的气息,像极了他的身世和经历,孤苦无依,寸步难行。白雪皑皑一片,遮住了地面,连上了天边。许闹怔怔地看着梅君鹤的发顶被雪花渐渐掩盖,蓦然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眼睛随着落下的白色眨啊眨啊眨,终于,痴痴道:“君鹤你看……今天的雪像不像那年关山的大雪?那天夜里是二月初一,你的火蛊发作,为了减轻痛苦,你都被雪埋了起来,我吓坏了,抱着你哭了好久才发现,你还活着。”

她的声音有些哑了,没有眼泪之后,反而更显得悲伤:“可这次却是真的……雪好大,你的头发都白了~记得我知道自己怀了晚晴的时候,难过了很久,因为我知道我们没有以后了。那天也下了雪,我说,这场雪就当是圆了我们欠彼此的一个白头偕老的心愿,可惜那天的雪跟我们在岱山天柱峰看的雪景一样,稍纵即逝,来不及染白头发。你看,老天爷多吝啬,连淋雪白头的机会都不给我们……”许闹自说自话,听的在场的几人悲不自胜,偏偏是她自己,不但一滴眼泪都没有,还嘴角微微上扬,可任谁都看得出,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了光彩,没有了嚣张跋扈,只剩了天地失色晦暗不明:“谁能料到你这么傻,居然会在我身边当个影子~你易容见我的第一面,我就看出是你,可是我不能拆穿,因为我怕我一说破,你就会再度离开我,我怕我们……连这最后仅剩的亲近都不复存在,所以,为了给你一个明面上的身份,我就把四季堂交给了你。你知道为什么你易了容,我还是那么轻易便发现是你么?因为啊,我的小野鹤那样举世无双,风华绝代,清冷坚韧,就像我爱了多年的梅花那般美好惊艳,我一眼就能认出!”

她突然就笑的很开心:“说到这里,我算是才明白,原来我爱了那么多年梅花,是为了来到你身边爱上像梅花一样的你。”

大雪还在继续,一片又一片,不断地飘落,像是不忍将这样悲伤的场景再看下去,想要将一切掩埋,将一切停止……许闹抬起一只手,犹如当年那样,接着雪花,满目凄凉,笑容可掬:“小野鹤……这世间,白头偕老太难了……这一次,我们终于一起白头了!君鹤……君鹤……君鹤……”最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了,便只一味地唤着他的名字,好似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叫醒他。秦枫、离歌、昼白、冥夜、谢文墨跟贺江东在一旁站成了石像,心中无不惋惜、哀痛。最远处的杀伐声亦渐停歇,叶廉赫完全是速战速决,用最强劲狠决的手段,尽可能地减少了伤亡,保存苍甲军的实力。“娘亲!”

“义父!”

梅苏与梅鸢二人修习过功夫已有数年,一人一手拎着两个男孩,准备用轻功掠来,但是发现不知是因为男女力量的差异,抑或因为男女体重的区别,也许自己能力不够,只能跑去。许闹陡然回神,慌乱地将人皮面具贴在梅君鹤脸上,直至看不出异样。心底却一片凄凉——分明他们是至亲,却不能以真面目相见!秦枫心头一紧,忍不住叹息,轻声道:“子玄,我终于……能体会到你为何自己也是名门正派岭南谢门的二门主,却还总是喜欢叫他们‘伪君子’了……”若不是那群虚伪至极的人总打着“伸张正义”的幌子,君鹤何苦这般为难自己,至死,都不能让孩子扶灵,甚至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生怕那群渣滓为了沽名钓誉再借着“除魔卫道”的由头,在暗地里谋害许闹跟孩子!明枪易躲箭难防,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又如何保证防的万无一失?!究竟谁,才是魔头?!可世人的嘴,就是这么没有道理;有太多人的脑子,都烂了,还长在脖子上……四个小家伙跑过来以后,安静地蹲坐在一侧,不骄不躁,不哭不喊,一个个的都成了小大人般的模样。终于老三梅苏按捺不住,母亲始终抱着别的男人,喊着父亲的名字,简直忍无可忍:“娘,义父不在了!”

许闹痴看着她,目光呆滞,嘴唇蠕动几下,总算发出了声音来:“苏儿,以后你的字,唤作‘念君’,梅念君,记住了?”

梅苏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只道:“记下了。日后苏儿名梅苏,姑苏城的‘苏’,字‘念君’,‘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的‘念君’。”

许闹唇角勾出一抹惨淡笑容,蓦然间,清泪两行:“念君客游思断肠……”梅鸢“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君念卿的遗体上:“义父爹爹,鸢儿不准义父睡觉觉……”梅苏却很冷静地瞅着许闹:“娘亲,我们把义父葬了吧?”

梅鸢抱住梅君鹤的身体:“不许,我要带义父爹爹回关内,义父答应我也答应娘的!”

梅苏怒斥:“你在这里闹什么?你难过,娘就不难过吗?!”

梅鸢猛地抬起头,眼泪挂了满脸,无措地望着许闹:“娘亲,义父的意思是什么?”

许闹怔忪地看了梅君鹤一眼,微笑道:“他想睡在万灵山,鸢儿,你们先回枫林镇,可好?”

梅鸢愣住,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闪了又闪,沉默良久:“好……”许闹看着梅君鹤救下的两个男孩子:“告诉姨姨,你们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其他人?”

两个男孩子怯怯地摇头,其中一个壮着胆子回答:“我们没有名字,村子的邻里说贱名好养活,我们又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都叫我们大狗子二狗子,父母死了好多年了。我们是双生兄弟,今年十二岁了。”

许闹心底一片柔软:“那你们愿意随姨姨回京城青都么?愿意的话,日后你们便有新的名字,有新的住处,可以么?”

两个男孩子面面相觑,最终点点头:“那我们俩以后该叫什么名字?”

许闹浅浅一笑:“哥哥叫‘卿’,上卿的卿;弟弟便唤作‘汝’。你们姓君,君王的君,日后你们便称作君卿,君汝。今日起你们便是我家四个宝贝的义兄,你们要和睦相处!”

饶是梅苏学着大哥梅青的稳重多年,也不由语气讪讪:“娘,听您这意思,我跟大哥、二哥、还有四妹,以后都得把原名藏起来,改叫字?虽说字比较尊重,名只有长辈、自谦,及亲近的人才能唤,但是字也是从名取的,而且分别取于及冠和及笄,这样莫名其妙地取字,就很尴尬。”

许闹语气瞬间变清冷:“怎么,不愿意?!”

梅苏面部明显僵硬了几分,依然硬着头皮道:“主要说到底君念卿只是义父并非生父,我不想因为他的死改了我们本来与生父有关的本名。”

梅鸢似乎想起了什么,望着许闹:“娘亲,梅香趁雪连青朔,许念容华笙歌落。来日长缨缚青蟒,笑谈浮生江湖错。姑苏淮柳鸢岭秋,烟笼长堤竟自愁。孤舟醉卧方明了,莫将韶光付白头。这两首诗都是您写的,我们的大名是父亲最喜欢的地名,也是你们最愉快的时光,如今还未及笄,取字又是何意?”

许闹嘴唇微张,几欲开口说出原委,却生生顿住,只吩咐下来:“回去告诉梅青、梅朔,以后字‘思君’、‘思鹤’。你们,梅苏、梅鸢,字‘念君’、‘念鹤’。”

梅苏愣住——母亲鲜少唤他们全名的,除非生气和失望,极少用下命令的口吻说话!等等,思君、思鹤?念君、念鹤?这……这不是父亲的名字么?!虽然他们不能以梅君鹤之后而自称,但是这个名字却一直都记在心上。难道,莫非……她突然跪在遗体边,看似无心只为悼念,却在脸侧徘徊不定。可惜,她到底也没有发现易容的缝隙,只能怪自己想太多了!梅鸢心性不够成熟,根本没有想着这些,委屈巴巴地闭上小嘴,哀怨地瞅着她。许闹装作没看出猫腻,懒得理会她们,只是让他们四个背过身,她将梅君鹤身上的九支羽箭取了出来。几个站在旁边的大人倒是着实紧张了一番——怎么才八岁大点的小丫头,就跟她娘一样,精明的时候精明的要死!趁着尸僵才刚刚开始,许闹便背起梅君鹤的遗体一步一步走上山。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坚韧而倔强,孤独又执着……君卿跟君汝抬着百姓丢掉的两只铁锹,默默地跟在许闹身后,安静而坚定。梅苏和梅鸢一起扛着大刀,静静地走在两兄弟身旁,沉默而悲伤,不时还会落下眼泪,然后逞强地胡乱抹一通。万灵山顶,北风呼啸,衣袍猎猎作响,雪花被亦吹得杂乱无章。一片枫树枯枝在风中猛烈摇晃,鹅毛般的洁白在空中翻滚着极速落下。许闹放下梅君鹤的尸体,回眸见俩姐妹穿得厚实,便将自己的斗篷给两兄弟裹了起来,继而开始自顾自地挖坑……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挖了一个深坑,许闹抱着梅君鹤跳进坑里,缓缓将他的遗骸摆平,蹲着看了又看,轻轻抚上他的面容:“君鹤,我要走了,来年再看你。我们救下的两个孩子姓氏随你的名了,好么?”

她起身褪下外袍,遮住他的脸和伤口的时候,顺便扯掉了人皮面具,她想让他用本来的面容长眠于万灵山,又轻柔地在他额头隔着衣服一吻:“君鹤,等我……”许闹纵身跃起,跳出深坑,撒下第一抔土。四个孩子一并开始掩埋,很快便将坑填平,然后垒成一个土包,连墓碑都没有立。下山后,传来捷报——苍甲军攻下了燕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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