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灯笼与招魂幡在冬日里显得愈加悲凉,大门敞开,哭声从正堂传出来。江梧死在万灵山峡谷,身上多处灼伤,然后失去战力,被敌军用长矛挑起的同时将敌军扫落大火中,临终前左手一直握着大婚当日的红盖头,右手始终攥着长枪。由于握枪的姿势太占位置,不能一同运回,他才劝说道——阿梧,浥朝赢了,小南来接你了,快把枪放下跟她回家吧!江桐则是跟贺知行一样,在汤河岸边被北风活活冻死的,身边放倒了近五百敌军,死之前还保持着警戒的神情和防守的动作,眼睛睁着,是他在江桐耳边说了句——阿桐,苍甲军大捷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他的兵啊,临终前的最后一刻都记着家国,捐躯后仍然惦着家国!那天夜里,他独自为江梧和江桐擦洗换衣,兄弟二人虽然跟着阿清的时间多些,对他却是极为尊重和敬仰,偶尔也有孩子气,像自家长不大的弟弟,调皮捣蛋得紧。所以在他分别对两兄弟说完那些话就能取下玄铁枪、合上那双眼睛后,自己躲在营帐里压低声音哭起来……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疆场失声痛哭。“我的儿啊……”江阔出身穷苦人家,得粤州韶关县县令之女月渡看中,县令月桥并未看不起江阔,还将女儿许配给他,并支持他行商,但要求江阔一生不得纳妾。江阔也是重情之人,月桥因清廉正直积劳成疾,不过三年就病逝于韶关县,江阔生意上已经有了起色,但依旧陪着月渡守孝三年,月渡感念江阔情义深厚,愿意随他走南闯北。直到四十多年前,荣朝末年,江阔挣下了偌大一片家业,定居在京城青都,不少人开始给他送礼,送姑娘、歌姬,他嫌烦,直接命人在大门口贴了绸缎锦幅“送女人的不用来了”!夫妻二人携手半生,只得了江梧、江桐两个双胎儿子,一直盼着闺女,却始终再没有好消息,不免有些失落。在儿子及冠当年,月渡重病,不治而亡。此后十五年间,江阔始终未续弦、未纳妾,只在月渡过世三周年后去过一次鸢尾阁,找了姑娘陪酒,自己喝醉哭的稀里哗啦,人家姑娘都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让人把他送回家,还是俩儿子陪他继续喝,直到自己醉的不省人事才作罢。过后才传出——原来江阔因为很久没有梦见月渡,生气她不理自己,就去青楼找姑娘陪他喝酒唱曲儿却不让姑娘近身。后来越想越气,越气越哭,一个大老爷们儿哭成泪人,鸢尾阁的姑娘与旁的青楼不同,她们可以赎身但不卖身,所以也非常看重客人的心情和品德。江阔因为发妻不曾入梦,找别的女子让妻子魂魄吃味的想法,荒诞无稽却又感人肺腑,鸢尾阁征得江阔本人的同意,将此事改成歌曲传颂多年。记得阿清当时感慨万千,念了一段诗:“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江梧虽然娶妻,却只成婚一个多月,还没有传出好消息就上了战场;江桐也不知是他眼光高还是怎的,始终没遇到自己心动的就一直没成婚,还用阿清做借口——我们将军可是副帅,跟我同年也没成婚怕什么!其实他明知阿清小五岁,可为了不被催促,哄着他老子玩笑,然而他为江桐清洗身体的时候却发现了江桐藏在怀里的一个针脚细密的荷包,谁知,这个笑话再也没有机会解释清楚,而江桐也是存心想护住那个姑娘吧?毕竟云英未嫁,江桐已经战死,那姑娘总不能白白耽误了年华吧,总归是名声要紧。江家,怕是……叶廉赫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两级台阶,入了江府,看着满目白色,心中一片凄凉。“凉王千岁千千岁!”
府中有人边跪礼边通报。“起来吧,我是来吊唁,不是让你们跪我的。传话下去,不必行礼了。”
叶廉赫走到灵堂,看着扶棺痛哭流涕的江阔不知该怎么开口去安慰,老来丧子,还是一次没了两个,如何不心痛啊!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脸色苍白地站在灵位前,轻唤:“爹。”
江阔愣了愣,甩着袖子高声怒斥:“我让你走,你没听懂?”
年轻女子扑通跪在地上,霎时泪流满面:“儿媳不走,儿媳只要夫君,儿媳不要嫁给别人!”
江阔摆摆手,涕泗横流:“趁着你年轻,再嫁吧!江家对不住你,才新婚就守丧,白白耽误了大好时光……快走吧!”
徐小南一直跪着不起来:“儿媳不走!爹,您不要赶儿媳走好不好?儿媳想给夫君守丧……”江阔又喊了一声:“来人,拿纸笔过来,我替吾儿写下休书,你拿了就走!”
徐小南震惊地抬头,看着江阔亲自执笔,站起来跑到棺木跟前:“公爹若是休了儿媳,儿媳就撞死在夫君的棺木前!”
江阔扔了狼毫,颓然地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你这又是何苦啊何苦啊……”徐小南眼泪止不住地流,说着竟嘴角微微上扬:“江家养我十三年,我怎么舍得走?夫君说夫妻是能生同衾死同穴的,我不能走,我要跟他在一起的,生死都在一起!”
江阔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的专情教出了三个专情的孩子,可是他不懂啊,难道,专一也是错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他们江家,就不能给他留个念想……他自问一生从未做出任何违背良心的事啊!为什么……为什么……叶廉赫默默地上了香,单膝跪地,烧着金元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自顾自地离开。他能说什么?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根本没有用!什么节哀顺变,都是骗人的谎话,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生养三十多年的孩子,却换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才能真的做到“节哀顺变”呐?!出了江府以后,青都整个朱雀大道都挂上了招魂幡,每家每户,城墙更是换下了朱色的八角宫灯,变成一条条巨大的孝布做成的白幡,迎风飞扬,从东北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往西南方向打皱吹展,仿佛在接他们回家。端木军终年镇守边疆,士兵们总念叨着,什么时候将兄弟兵换到青都来,他们替他们去守城,让他们也都能经常回家,问候和关心家里人……可是啊,十万多人,一个都没有回来,全部留在了燕州!叶廉赫顺着朱雀大道东街走,到了一座建着五级台阶的正门前方停下脚步,他几乎没有勇气再进去!踌躇再三,还是没能迈开步子……“叶伯伯,您是要进来嘛?”
扎着两个包包头的女娃站在大门口,声音糯糯的甜甜的,“娘亲说叶伯伯会来,叫我接您。”
叶廉赫捏紧了拳头,又松开,走向四岁的女娃抱起来:“叶伯伯是来看你爹爹的。”
漆雕司南搂住叶廉赫的脖子,故作神秘地偷偷说:“娘亲说爹爹睡着了,可是爹爹走之前娘亲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记得爹爹说过这两句诗,意思是,为了报答君王的知遇之恩,哪怕战死沙场也无所畏惧。但是我不想让娘亲哭,她很多天没有睡好觉,十月初一寒衣节的那晚,娘亲突然梦到了爹爹,喊着不让爹爹走,院里的蕖塘落着乌鸦叫个不停,娘亲气的用酒觯打走了它,然后独自哭了一整夜……结果十月初二亥时,我也梦到了爹爹。爹爹说,让我不要调皮了,以后他不在的日子要我好好哄娘亲高兴,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等我也老了就能看到他了~我问了大哥二哥,他们也说梦见爹爹了,不过爹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温和,让他们当男子汉,照顾好娘亲,也照顾好我。”
叶廉赫就那样抱着漆雕司南久久地站立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满院子的白色,不知所措。他听雪魄说,漆雕慕远是寒衣节去了敌营再没回来,初二夜里被阿清和律辞带回军营的,律辞帮忙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后来,他到了徐水县,看到了城墙上的两行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写下来的,到最后那个死字,力气,也用尽了,最后一笔戳了一个小坑。与诗句一并留下的,是慕远被万俟岳钉在城墙上的血迹……阿清说——大哥,我总是不肯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可直到有一天不得不信,我觉得,即便不是鬼怪的说法也好,至少给了人们一点可怜的幻想和寄托。人这一生,总要靠着一份信仰或者信念活下去,因为死很容易,活着却太难了!可是,人总要活下去,因为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在活,而是背负着太多的爱,就算不是被爱,只是爱别人或者是爱自己,也不得不活着。我们总不能因为困难就向命运屈服,总不能因为太苦、太累就轻易放弃,我做不到那样软弱,更做不到那样怯懦!我是个女儿身,可我一身铁血,赤胆忠心,无愧天地,偏要傲骨磷磷地活着!“叶伯伯,您怎么哭了?”
漆雕司南举着自己胖乎乎的小手,在大脸上轻轻抹着,“叶伯伯别哭了,司南是不是说错话了?”
叶廉赫胡乱擦了擦眼泪,尽量笑的很开心:“没有,风迷了眼睛,司南说的对,要哄着你娘高兴。”
漆雕司南眼睛弯的像月牙:“是的是的,反正等我老了,也就能看见爹爹了~”四岁的孩子,正是说什么都信的年纪,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真正意义,就不要让自己去打破这个梦幻好了。“是,所以司南现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娘亲的话,听外公的话,好不好?”
叶廉赫回应着她,努力让自己变得看起来像开心的样子。“你来了……”云卿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不过五十知天命,头发全部变得雪白,面容颓唐,“去给慕远上上香吧!”
叶廉赫同样沉默地上了香烧了冥币,然后看了一眼双目无神的云绾,轻轻叹气。云卿却很淡然地望着他:“没事的,有老头子在,绾儿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也不用多说什么了,我虽是一届文官,但我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一支流矢,也能夺人性命的,这是命,不能怪你和浊儿!”
他云卿是正一品太傅,太祖帝亲封的上公大卿,太平帝的授业导师,又是如今太子太傅,作为帝师,家里既然有一个军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承受能力?云卿开口命令两个外孙:“见到你们叶伯伯也不叫人?”
漆雕塞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长子,所以规规矩矩地跪着行了大礼:“漆雕塞外拜见凉王,凉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漆雕明月别扭了几下,犹豫着到底是叫凉王还是叫伯伯:“明月见过叶伯伯。”
云绾起身,望着叶廉赫,似乎要看穿他的心底:“叶大哥,叶二哥也去了,请节哀。”
叶廉赫心如刀绞,这一刻突然明白阿清说的那句话——大哥,闹闹救了我,可我总觉得自己的命是偷来的,总觉得自己欠慕远和江梧他们一个交代,是不是,我也跟他们一起死了,才算圆了兄弟情分呢?然而,当天许闹含着泪破口大骂——秦帅你有病是吗?你这条命是我捡回来的,你就这么想死?你知不知道他们都盼望你活着,能替他们活着,替他们看看没有战乱的太平盛世。都死过一回了,难道还怕活下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