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江白此刻方看见一袭朱砂红的少年裸露着胸膛,发髻轻挽在脑后,系着一根蓝色发带,随着剩余的青丝迎风飘荡,踏着春光站在他面前,远山眉微微挑起,似乎是春天的太阳照的舒服,狐狸眼慵懒地眯了起来,顺便将脖子前三圈后三圈地转动,双手一直环抱着双臂。“怎么,你不打算给我个说道么?”
少年远山眉微微拢起,语气不满,“我说话不喜欢第三遍,还要我再问吗?”
令江白打个哆嗦:“不需要……梅公子,在下令江白,这个孩子叫做陆骁。”
到底是聪明人,只听一句话便懂了前因后果,语气嘲讽至极:“哟,是令氏一族又灭了一家,怎么令氏还能出你这么一个长不歪的观世音呢?”
嘲笑归嘲笑,梅声音冷淡地吩咐:“阿仁,给我去看看白兄的屁股擦干净了没有,我讨厌麻烦。”
人护法道了一声“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炷香后,人护法回来了:“主公,没有尾巴。”
梅伸个懒腰,语调更是懒洋洋地:“走吧,去屋里好好说。”
简单的讲述了过程,令江白恳请对方能收留陆骁。“凭什么?白兄,你当我是收破烂呢,三番五次的!”
梅拧着眉头呵斥道,“你们令氏干的好事都要我来收场吗?”
令江白扑通跪下来,陆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也跪了下来,他心疼极了:“我向梅公子保证,以后不会——”梅随即提高了声音,蔑视又讽刺地说道:“你可拉倒吧,八年前的墨家、六年前的顾家、五年前的沈家、三年前的傅家、两年前的霍家加上现在的陆家,六个小宗门小家族被你们令氏全部灭了满门,你如何还敢信誓旦旦地在我面前保证?”
令江白惭愧不已:“怪我无能,不能给他们庇护。”
梅说的压根不是这个:“跟我这玩避重就轻呢?”
令江白低着头胡乱摇着:“不是的,梅公子,只要以后我不出门就是了,这样就不会连收尸都能收出一个活的来扰您眼睛了。”
也是他约摸真的有观世音大慈大悲的体质吧,墨家灭门时,一对兄妹即将被他扔在乱葬岗,等他去将其他尸体都用骡车挪到山脚埋了的时候,那对被贯胸的重伤兄妹竟然微微抬了抬手,因为离那次武林大会不远。他知道那个九岁一战成名的男孩子叫“梅”,是秦楼的三副手梅,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下场后他见到那个男孩身边跟着少年的贺江东,那可是神医贺云霄的次子,于是乎,他秘密求到了贺江东跟前,看着两个惨兮兮的还硬撑着一口气的兄妹,贺江东作为医者的确心软了,梅一眼便知此事不简单,但他同时也看到贺江东眼底的不忍,便同意让贺江东出手。秦楼在江湖中两百多年的地位,不是谁想动就能动得了的,梅懂,贺江东也懂,令江白更明白,所以才冒着生命危险将这对兄妹送到秦楼的三副手梅跟前,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秦楼本就是武林中的清流,素来颇负盛名,赌他秦楼的手下也不会太差,赌对了!是以当晚跑到墨家看见是秦楼的人,他喜出望外,连忙喊贺江东跟梅救人,那瞬间贺江东也疯魔地跟着他跑。那时的他也没有料到,那次灭门事件只是令氏一族占据武林几大门派的开端,从那以后,他一个不被待见的宗族人就成了殓尸倌,但在他心里总好过当杀人的工具强。后来,顾家的是一个怀胎七月的孕妇,已经断气了,贺江东本只是恰好上山采药,结果撞见令江白又在埋人,想到上次令江白给墨倾、墨染兄妹俩收尸的时候人还活着,又去碰碰运气。他别的想法没有,只希望这些孩子能被梅培养长大为梅所用,仅此而已。果不其然,那个孕妇虽然死了,贺江东摸了摸她的鼻尖,温度还在,显然是刚死,又摸了摸孕妇的腹部,羊水很足,孩子还没有窒息,仿若感应到什么般,还踢了贺江东的手。贺江东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用随身的烈酒冲洗一番,又打了火折子烤了几个来回,还命令江白倒酒给他洗了手,这才全神贯注地从腹部切了一个十字,孩子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二人眼前,贺江东小心翼翼地割断脐带并打结,叫令江白用烈酒冲过手再浸湿棉布擦拭干净血污,最后由贺江东清理了口鼻的羊水,将孩子倾斜着托起轻轻拍了拍足底。“哇——哇——”一阵婴儿的啼哭惹得乌鸦惊飞……步骤虽多,但贺江东的手速很快,谨慎的让令江白重新在他腰上羊皮袋子里取出几块干净的白棉布和两块被棉布包着的麻布,又让令江白取下自己腰间的水囊给自己的手冲了冲,让令江白自己也先用烈酒冲洗一遍,待干了再用水冲一遍,冲洗干净的手是垫着一个帕子捏着水囊和酒葫芦冲洗另一只手的,最后令江白给贺江东用两块麻布擦干净双手,贺江东总算腾出功夫给婴儿擦干净身子,用的是上好的细棉布轻柔地擦着,擦洗好了,又用几块干净的棉布将小小的一团软肉裹起来,接着让令江白在他的药篓里翻出一个包裹,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衫将婴孩儿包了三层,又匀出一截儿遮住婴儿的头部,避免吹了风。一切结束,贺江东跟令江白这对难兄难弟可算歇口气,不约而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贺江东将婴儿放在令江白怀里,举着胳膊拼命地擦汗水,满袖子都变成湿漉漉的。真是庆幸他每次采药为了保证万一采到珍贵的药材需要小心保存时,准备了许多棉布,比如灵芝的朵、人参的根须,这种药材不仅珍贵还讲究品相完好,所以他都很谨慎,匕首和烈酒都是处理伤口和自保用的,又是荒郊野岭,东西就带的很齐全。令江白第一次抱孩子,手足无措,又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给摔了,径直坐倚着身边那棵桦树,索性将婴儿放在自己小腹,给了他一个平坦的栖居地。贺江东被令江白惹笑了:“我说白兄啊,你不会我可以教你,没必要这么逗人乐子~哈哈哈哈~”他才不会说,自己活了十七岁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头一回给夫人剖腹、接生、抱孩子,也是对令江白非常无语:“白兄啊,你是不是上辈子作孽太多了,这辈子是来还债的?怎么别人遇上的都是死人,你每次都能捡到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用这辈子的还上辈子的?要不……就是你上辈子积了大德了,每次生死之间,这些孩子总能遇到你这样仁慈的人~”令江白也很无奈啊,尴尬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若不是有你跟梅公子为我处理完不干净的尾巴,只怕我也不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跟你说笑,若说造化,还是梅公子和你福泽深厚,能保佑他们平安健康。”
贺江东歇好了就抱着孩子离开前问:“他姓什么?”
令江白朗声回答:“顾。”
贺江东遂道:“生在山之南,就叫顾南山好了!对了,墨倾、墨染兄妹俩被梅送到少楼主秦枫身边教养了,毕竟他俩的容貌被别人见到过,放在少楼主身边更安全一些,不必跟随梅东奔西跑。”
这交代,仿佛是养父母给亲生父母一个交代似的。令江白安葬完这些尸首,立了碑烧了纸才走,没想到时隔一年,他们居然又见面了!这有些缘分啊,真是让世界小的可怜!沈家只活了一个女孩,是由低等丫头藏在后院的假山最高处,用薄被盖住头才没有被人发现微不可察的呼吸声,那丫鬟怕被抓到像奶娘那般惨死,直接投了湖。而乳母抱着的女孩的胞姐就被砍成了两断,因为乳母居然想带着孩子跑,令江湖竟然命人将女孩的乳母倒吊起来如同轩朝久远的祭祀仪式放血,导致几天后那乳娘就变成了干尸。令江白是再次重复收尸的工序来到沈家的,大半夜的听到孩子哭着找娘,先是吓得心肝儿急剧颤抖,又一想自己前两次遇见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那这次很可能也是活人!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循着声音找到了临湖的假山,全靠听声辨位、摸攀匍匐才找到哭的抽噎的小女孩,黑暗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将孩子抱回了最近的属于梅的妙玉坊,点名找贺江东。贺江东半夜三更被叫起来带着一肚子气,还在嘟嘟囔囔,等见到一脸无奈的令江白和他身边的小女孩,突然就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说白兄,你要不就地成佛得了~哈哈哈哈……她叫啥名儿啊?”
令江白额前青筋欢快地跳了跳:“我喜欢道,谢谢!她说她叫沈星月,今年三岁,你等会儿再笑我,先给她看看,应该是被家里人下了分量的迷药才能睡到现在,会不会伤了身体?”
贺江东早就一眼看出来了,如今他的医术又精进了许多,不比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才十五岁,他现在已经十八了,医学天分原就高到首屈一指,望闻问切早已不在话下“没事,他们家下药的应该是医者,分量不多不少刚刚好,真的有事已经变成痴傻之人了,那还晓得哭啊,看这小眼睛红通通的,真是可怜见的~交给我吧,我会联络小小鹤送去四字卫好生培养的,这孩子根骨绝佳,以后肯定是一流高手!”
令江白回过神,想到了那个小婴儿:“南山在……”贺江东挑着剑眉,这语气真是像极了亲生老父亲般慈爱,也理解他,毕竟自己也对这个亲手接生的孩子相对其他人更关心点:“他现在还小,抱回去那天,小小鹤就给命人给他安排了乳母,一个地道淳朴的村妇,以后打算让他跟着棹隐烟波的天护法,你也知道天护法的实力惊人,迄今为止除了秦楼主和少楼主,唯一一个能跟小小鹤交手过百招不败的人,当他的师父,是他的福气!”
令江白告辞了贺江东,继续他的掘土大业…………自此,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似的,每当令氏灭一家,令江白总能在众多死尸中捡到活人,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撑到令江白将人带到贺江东面前。于是就有了傅家的长子傅盛,霍家独子霍匀,前者是家仆用自己一岁之差的儿子顶了家主的七岁的长子,因为傅家长子体弱多病,是以看起来跟家仆六岁的孩子相差无几。霍匀则是霍家似乎知道傅家一年前被灭,唇亡齿寒,早早地让独子不慎染了天花死了,由于天花自古以来无解,所以人人惧怕,即便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的令江湖也嫌晦气,这才让霍匀可以提前几个月逃出生天,被安排好一切。但是,原先去接霍匀的一家人突然不知所终,原是无名之辈,并不起眼,也无人关心,霍匀就轻易地被梅收养,不过救下霍匀三个人都有份——令江白出了口水,贺江东奉献了鲜血,梅动了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