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尘赋目不转睛地瞅着已经不再年轻的容颜,眼神被深情晕染出一片温柔,轻轻抚摸着那张脸:“阿秦,孩子我会照顾好的,等你出殡下葬,我再去照看他们,现在我想陪你,你别怪我好吗?这七日是我最后陪着你的时间了……此时,我终于有些佩服许谷主了,当日再如何不舍也放下了梅仙羽去燕州州府打探军情和民情,甚至还去龙城帮霜染救他夫人……尽管他夫人还是没了,可这份沉稳,当年你在战场重伤时我却发了疯似的,真是惭愧!”
说着说着,他倒是也无奈又凄凉地笑了:“不过,那时我只是听颂扬说起,还以为许谷主当真对挚爱的死那么淡定,孰料她居然有心悸怔,梅仙羽的死显然是发作的主要原因,霜染夫人的死只是辅助原因。后来贺震阳告诉我们,若非四个孩子还小,许谷主当年只怕就随梅仙羽过身了……我啊,我为了能做到当初的约定,连死都不能死,也是那两个小家伙还小呢,我还得给他俩好好讲讲你这个娘亲的英勇事迹呢~我死了,就没有人告诉他们,我的阿秦、他们的母亲,是多么伟大,旁的人哪里会有我知道的详细,是吧阿秦?我连你的心,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他凝视着眼前人,泪已双行,想起过往的种种,又想到她这满身的伤,一时心痛的不能自已,快要无法呼吸,缓了一口气,无力地叹息,再次涌出两行伤心泪:“阿秦,你受苦了……这些年来,你卫国卫民,受苦了……这些日子,你饱经折磨,受苦了……”竹尘赋恍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点都没发现身边早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幽幽道:“阿秦,你说你不信鬼神,你说你是唯物主义者,为此还给我讲述了一夜什么叫作‘唯物主义’。可是阿秦,你来到我身边,就不能用唯物主义解释,你我之间,我也不要你用唯物主义来作终结,我想同许谷主、颂扬和霜染他们一样祈求来世!我想要来生,阿秦,我想跟你有来生!”
秦枫和许闹对视一眼,由秦枫推了推他,唤回了神:“律辞,叶二公子的遗体该送去灵堂了。”
他还是喜欢称呼秦帅为“叶二公子”,秦帅的身份尚未暴露时,他才称作“竹夫人”,可私下和律辞、许闹他们说起依然叫公子,仿若一声“叶二公子”代表了秦帅多年为国尽忠的源头。竹尘赋木然地望着来人:“你们都来了啊……”离歌握住他的肩:“律辞,走吧。”
竹尘赋将手从秦帅的后颈穿过,额头微微抵着她的额头,另一只手又穿过膝弯,轻手轻脚地抱起秦帅:“阿秦,就痛一会儿,一会儿就到了。”
秦帅的身体全是伤,五脏六腑也没一处完好,倘若是个活人,真是半点不能移动,可她死了,死后又是搬到马车又是挪回竹家,此时又要去往灵堂,然而,棺材在堂屋,灵堂在正厅,她的遗体总得有个归处。离歌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有说得出口,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我真是庆幸漫儿走得最体面了。”
许闹想到自己抱着君鹤逐渐冰冷的尸身和亲眼见到遍体鳞伤的秦帅时,心里揪的疼,旋即附和道:“若是死法也能作比较,漫漫饮鸩而亡的确算是他们这几人里最好的了。”
就连秦枫,英眉都死死拢了起来,步履沉重,声音沉痛:“清茶受刑讯逼供,死于早产大出血,是比离夫人痛苦些,较之君鹤的九支弩箭透体而过不相上下……唯独叶二公子受尽了酷刑,折磨整整半个月才咽气,手段不可谓不残忍!”
许闹努力咽下一口恶气:“等我给帅哥上完第一炷香再去收拾他们,许久未动手了,有些人就忘了是怎么死了!”
离歌来不及伤感,听得许闹阴森森的话语就打了一个冷战,江湖中谁人不知许闹的手段,好家伙,那场面,叫一个惨绝人寰!他咽了咽唾沫:“你该不会用对付令氏一族的方法折腾那些人吧?”
他记得令氏一族可是整个门派都臭名远扬了,而且三位当家、两位护法、四位长老尽数被下了断子绝孙的“琉璃液”,还将令江河、令江海、令江湖及其夫人挑断手脚筋,自生自灭啊!许闹都没有正眼看他,只斜眼一扫:“折辱忠良,挑断手脚筋自生自灭都是轻的,我会让他们这几日生不如死!”
秦枫心头一紧:“许谷主,你这是在杀孽之路越走越顺了啊?”
许闹知道秦枫的深意,看着他淡淡说:“是这些人配得起我再造杀孽罢了!”
秦枫见她眼神清亮明澈,便知她没有被血腥的欲望所蛊惑:“你有分寸就是,君鹤是我多年好友,他的夫人,我不希望出事。”
因为有的人嗜血成瘾,一旦开启杀虐之路,便再无法控制自己体内那种对于血腥味的渴望和兴奋,心思和情绪就会被扭曲,许闹真的很令人钦佩,手中的鲜血不少,心却始终如初,从不会因私利多牵连一个无辜,每一个犯在她手中的都是血债累累之人,是故她也从不会心慈手软,而被迫挟持与她为难者,以及不知原因者,她则会网开一面,甚至有个别百折不挠的人还会施以援手,救出苦海。许闹点头示意明了,眸子却冰冷如刀:“我并不喜欢杀人如麻的生活,所以也不会以杀止杀的,我喜欢和平,但有人挑衅我的信念,那就怪不得我给点颜色看了!”
没有妻子的谢文墨、失去丈夫的许闹、年幼丧父的端木睿、半百无子嗣的贺江东,四个人凑齐了“鳏寡孤独”四个字,至于赶来吊唁的人为何会有谢文墨、端木睿、贺江东,谢文墨怎么说也是江湖人士,竹家发丧,理当前来;贺江东更与江南三大世家的掌门人是好友,理所当然;端木睿作为端木熙的嫡长子,代表元和帝前来吊丧——第五蓦是来传旨的,而且作为侄媳妇本就该吊唁。待许闹、秦枫、离歌、贺江东为秦帅依次上过香,都凑到竹尘赋跟前,生怕竹尘赋做什么傻事。竹尘赋见身边围了一圈人,只望着许闹,涩涩一笑:“许谷主,你之前要我学会你给阿秦唱的《我的将军啊》,我只听了一遍还不会,麻烦你稍后教我一下。”
许闹懵了:“哈?我说着玩的啊~何况里面喊麦的歌词不适合你俩这角色来着!”
竹尘赋又淡淡笑了笑,他们不知道喊麦到底是什么,不过自家夫人解释过,说是一种小调的演唱方式,像说话又想唱歌,虽然仍旧不能理解,但是他们多少通音律,不难:“无妨,改一改便是。”
许闹无语极了:“你改?”
竹尘赋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许闹这副无奈又头疼不知如何拒绝的面孔,贺江东别提多高兴了,他可不想小丫头再因为叶廉清的事情再次心症发作,虽然后来又收了一个学医多年的天才,但是想在阎王手里抢人还有待锻炼。他今年四十九,都这把年纪即将半百了,小离荣才七岁,还未学成,不敢再被小丫头的重症折腾,如今竹律辞缠着她教东西,勉强能疏解一些郁气:“我看行,小丫头啊,你就认了吧~”许闹呵呵哒一笑,她也不放心竹尘赋的心情:“那行吧,咱们晚上慢慢练习,贺江东、秦枫、离歌,一起一起~”秦枫和离歌不约而同地嘴角一抽,见到贺江东一直使眼色,只能点头答应:“好。”
他们却是为了避免竹尘赋孤身一人和许闹在一起会有流言蜚语,所以才答应的,不过看贺江东的意思明显是别有目的,还是秦枫率先想起太平六年战场上冬月初一君鹤鬼还魂发作那夜的事,该是贺江东担心许闹的心悸怔复发吧。入夜,两个孩子被分别被丫鬟和奶娘抱走,灵堂只剩了竹尘赋、贺江东、许闹、秦枫、离歌五人,竹尘赋直勾勾地盯着许闹。许闹拍了拍一身鸡皮疙瘩:“好了好了,憋看了,我教我教我教还不行吗?!”
竹尘赋摆了一个手势:“请。”
许闹就着身边一个蒲团坐下来,看着棺材,笑容灿烂,没有一丝悲伤的神情,反而化身皮皮虾的弟弟皮在痒:“帅哥啊,我们不是故意要在你的灵堂唱歌……不错,我们是有意的,你气不气?要不要起来跟我一起啊?”
竹尘赋却是当了真,起身望向棺木中,还是那个妆容完好双目紧闭的样子:“阿秦……”许闹等竹尘赋失落地坐回来才说:“好啦,开始了啊!”
贺江东和离歌是一脸好奇,秦枫则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平和,竹尘赋则是满眼期待。许闹倚着一根顶梁柱,将容颜隐进了灯火明灭处,叫众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声音带着回忆的味道钻入众人耳中:“狼烟风沙口,还请将军少饮酒,前方的路不好走,我在家中来等候,可愿柳下走,满头杨花共白首,十两相思二两酒,我才把爱说出口……”这首歌跨越了时空,许闹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现代,她走到棺材边趴着看向里面的人,自顾自地说话,一面轻笑一面感叹:“帅哥,你说你会等我回去的,那,等浥朝天下太平了,我也回去找你们……以后啊,我得少看点穿越小说了,省得再梦想成真,可太麻烦了~不过这里的仇,我还是得给你报!”
秦帅的陪葬物除去一些随身的金银首饰,最主要的就是四样东西——六钧弓、九尺枪、画影剑,还有第一把半自动五六式步枪,三个武器匹配的是三十支箭、红缨和十发子弹,身上盖着苍甲军的军旗——朱色底,黑色老虎,老虎身体中央一个白色篆体叶字。那支弓把正面雕着篆体“清”字的强弓是由雪魄的夫人寒霜月从青都带来的,弓把背面是简体“秦”字,曾随秦帅南征北战多年;九尺枪是叶廉赫收在王府的,本是第五蓦这次带来准备给秦帅将来教小秋池用的,孰料秦帅这么快就走了;画影剑是当年在战场竹尘赋替秦帅捡回来的;那把枪和子弹都是秦帅的秘密工厂制造,只有竹尘赋、许闹和雪魄知晓,雪魄还没将步枪研究明白秦帅就撒手人寰。她甚至会想是不是因为秦帅制造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过于先进的武器不被这个时空所允许,所以她们才会这样轻易地被算计?秦帅身边叠着她特地做的一面八一军旗和一面五星红旗,她知道秦帅有这个心愿,尽管秦帅不曾说出来,她也知道,所以,她成全了她。两面旗帜旁边放着元和帝让第五蓦带来的第一款女公爵朝服,她对沈皓由衷佩服,先是认可秦帅女子的身份,其次开创先河赏赐了与男公爵不同的官服肯定秦帅的功绩。竹尘赋大约是理解秦帅誓死捍卫家国的心愿,金丝楠木棺中只放了一个简单的翡翠发冠,一个银镯子和一支和阗羊脂玉簪子,然后就是弓、长枪、步枪,外面一层大理石椁。大浥朝皇帝、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的棺椁可用三层棺椁——和阗白玉、金丝楠木和青铜;王、公(上公太傅)、侯、将可享用二层棺椁,太子、亲王与才能用金丝楠木做内棺,太子椁用汉白玉做椁,亲王则用黑曜石做椁;另有殊荣的正一品公爵与元帅可由皇帝赐金丝楠木棺,再封一层大理石椁;侯爵与将军用金丝楠木棺后便只能置一层棺木;郡王、皇子用二层汉白玉石棺,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用二层黑曜石棺;其余众卿皆用一层黑曜石棺或一层青铜棺;平民用一层木棺。许闹再次想回去,非常想,当年梅君鹤死的时候她就想走了,可是四个孩子才八岁,她不忍心,如今一无故友二无挚爱,又起了想回故乡的心思:“帅哥,我想回家了……”离歌和竹尘赋的脸上统一有了异样,他们也想一起去啊!如今阴阳两隔,时空相阻,思念泛滥又如何?秦枫则在暗自盘算着什么,相思之苦难熬,他记得自家的藏书阁里有秘卷,曾在年幼时看到过,兴许再找找,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