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闹的心境满是荒凉:“那时候我才懂……他是多么辛苦地瞒着我,每一次毒发都自己默默地承受。因为我有心悸症,他不敢让我为他担心,生怕我会有个万一,我便装作不知。我不记得鬼节那夜是怎么出来的,只知道那一日我的心悸症也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人也差点没有救过来,白露急得去找了贺江东,贺江东整整救了我两天两夜。我怕他发现而担心我,求着让贺江东不要叫他知道,甚至在他死前我都拼命忍住没有唤他的名字,怕他死的不安心。许是累了吧,月复一月,看我统领凌风谷在江湖中有了一席之地他也放心了。大雪那天救下两个孩子他才没有尽全力,给了自己也给了我,一个安然离开的借口,让我不致于太过伤心。”
第五蓦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即便许闹复述的语气平淡如常,仍旧掩盖不住对命运多舛的叹息和不甘……舅母也是深爱着舅舅的,如何舍得自己心尖上的人遭受这般折磨,所以,明明是舅舅的发妻却盼望着自己的丈夫死,只是希望他能少受点痛苦。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忍住不去呼唤埋在心底的名字,是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做到啊!许闹回眸,发现龙榻上的小傻瓜居然泪流满面,却笑了:“你哭什么?他是去投胎,下一世做个自在逍遥的人,我都没有为他难过,你在伤心什么~”第五蓦瘪瘪嘴,吸了吸鼻子说道:“舅母,你的意思是,舅舅是因为结局没有遗憾,所以你们都看得开。师娘的死,师父有遗憾,所以念念不忘么?”
许闹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世上哪有人没有遗憾,只是没有后悔,没有愧疚罢了!”
第五蓦恍然大悟:“没有亏欠便不会愧疚,师父之所以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他为了心中的承诺和信誉才留在青都,没来得及去秦楼护住师娘不赴约?他认为自己原是可以舍弃那些诺言,来保住师娘,结果因为要的太多,反而失去了最重要的。”
许闹听着她分析,叹道:“秦枫见到我们时也曾动摇,可最终决定留下与大家血守燕州,他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放弃了可能遇到危险的清茶……有句话——人如轻尘栖弱草,世事,难料啊!”
第五蓦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呆呆地看着许闹,直至她说了句“早点歇息”便离开。那个背影……第五蓦再也难以忘记,再也不曾觉得,舅母那般洒脱随性的人,迎着朝阳的背影却满是凄凉!她听说舅母与舅舅并未成亲,叶子说,舅舅最愧疚的就是没能给舅母一场八抬大轿的婚礼,她想着,舅舅心里有多愧疚,舅母就有多遗憾。直到四年后,又是大雪节气,舅母突然换上大浥朝玄色中红的嫁衣,策马而去,一路向东北方疾驰,再也不曾回来…………天亮了。从今日起,她就要用另一个身份了……浥朝……唯一的公主!“来了来了,总算赶在上朝前取了回来!”
贺江东上气不接下气地凑到她跟前,讨好似的说,“蓦丫头,黑煞叔叔带你去上朝好不好呀?”
第五蓦此时无奈极了:“黑叔叔,我今年三十一,双胞胎儿子都四岁,女儿都一岁半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贺江东挠挠头,有些尴尬:“嘿嘿嘿嘿……那个我……”第五蓦不晓得贺江东是如何活了五十多岁的,都快一个甲子的人,居然这般孩子气!她懒得理他,自顾自地起身,走到宫门唤来两名宫女为她梳妆打扮,今日要着公主朝服,不能轻怠。回首见贺江东还垂着脑袋呆在原地颇为无语,看在少时陪自己练武的面子上,她好声好气道:“黑叔叔不出去的吗?”
贺江东“哦”了一声,逃也似的跑出去,顺手合住宫门。第五蓦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吩咐宫女开始梳洗…………九十九级汉白玉阶中央,九条巨龙浮雕在上,欲飞天遨游,五丈高的殿门展开十二扇合页黑色大门朱色窗棂,九丈高的屋脊衬得整座大殿恢宏而庄严,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篆体大字——太华殿。太华殿上,文武百官站立两侧(左文右武)。“高祖帝诏曰:朕崩 着太子继位 太子崩则薄公主摄政 如江山动荡蓦可自行登基称帝 令九凤军作保 苍甲军为翼 影卫成盾 护国泰民安 创太平盛世 钦此。”
贺江东念过,又捧着玄色棉帛弓着腰,“先帝诏曰:朕若宾天 由薄公主蓦大权独揽 莫旁落他人 托孤太子岳 望妹抚养之 如有必要 可自行称帝!还请太傅云卿云大人作以辨别,以证遗诏真伪。”
云卿蹒跚地走上九级龙阶,双手接过两道圣旨,迎着光亮看清楚,老泪横流,声音颤抖:“是,这是高祖帝与先帝的笔迹,也是传国玉玺的盖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卿颤颤巍巍地朝着皇陵的方向跪下来,捧着圣旨重重地磕头。一时间,文武百官都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个太华殿震耳欲聋的高呼,在朝堂之上回荡。第五蓦一袭华服,玄色底,朱色边,绣青鸾,腰间白玉带。坐在浮雕金龙椅的右侧,说话间,右边的步摇微晃:“方才影卫统领黑煞宣读了先帝遗诏,遗太子出生不过三岁有余,为避免贺兰雪逆党威胁其性命,遂搁置在远方寄养,此后由本宫执政,太傅云卿同御史大夫乌公辅政。改前庆阳王沈辙的代替者贺兰雪谥号圣安帝为‘废帝’,年号由兴庆更为安康,此乃安康元年,接元和四年载入史册。追凉王叶威远忠信王,谥号文忠,叶廉清谥号忠义,世子叶承韬封正一品兵马大元帅。退朝!”
文武百官深深鞠躬:“公主殿下英名,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回到秋烟馆,褪去宫装躺在软榻,伤口疼得她满身冷汗,强撑着下了早朝,此时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这是她真正当公主的第一天,无悲无喜,空余无奈……秋烟馆,这是高祖皇帝沈戎赐给她的专属宫殿,与旁的人都不同,不是殿也不是宫,更不是苑和轩,意味着她这个人同样意义非凡!皇嫂生下侄子就去世了,只剩小侄儿一人独自在乌兹国,也不知乌兹国王待他如何,好在舅母遣了棹一、隐一两位高手保护左右……想着,想着,第五蓦再次昏睡了过去…………皇城外,趁着朝阳,北郊凤兴宫附近的翠华峰山麓,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来。梅青跟梅朔用一整夜的时间细心地擦拭干净叶廉赫的遗体,只因其身上足足七十二箭,着实费了点功夫!兄弟俩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抬进命人准备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并将小赫放在叶廉赫身侧,再由几人将棺材轻手轻脚地放进土里。还未落下棺盖,那只尾随他们一路的雄雕陡然凄厉悲鸣,一头撞死在棺材旁的石头上面!梅鸢将小雪的尸体也放入棺材里,两只忠贞不渝的御雕一起陪着姑父安息吧!而后,众人才落了棺盖。作为长兄,梅青双膝跪下,重重地给叶廉赫磕了头:“姑父,原本这第一抔土该是表哥给你撒的,可表哥远在河西,由阿青代劳了,凉王府我们会护着的,两个小侄子一个小侄女,母亲也会帮表嫂多加照看。还请您安息了!”
说罢,梅青将黄土捧起,撒向棺材顶,发出闷闷的声响,犹如此刻众人的心情。而后开始掩埋,所有人怀着沉痛的情绪默不作声。梅鸢瞬间泄气,泪流满面:“大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朝堂,讨厌权利角逐!我宁可混迹江湖快意恩仇,哪怕当下死了也不会这般满腔委屈!”
梅青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静静望向青都东北方,右手摸着胸口那块玉佩,上面雕刻着一枝梅花——青都东北方是燕州万灵山,是父亲的葬身之所。当年父亲将梅花佩交给自己的时候,曾说:“阿青,这是夜灯埋在青都北郊芙蓉池畔的,也是我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你替我保管好。你作为他们的兄长从未叫我失望,这些年爹累了!可夜灯还没能力保全自己,爹不敢死,怕江湖中那些伪君子会找她的麻烦,她心肠柔软,容易吃亏。别告诉其他三个小家伙,他们的性子还不够沉稳,莫要惹祸上身,又给你母亲添乱!”
梅青那年不过六岁,不能理解父亲的意思,但他从千山堂的消息网知道母亲及笄时唤名“风夜灯”,是在渭城郡的惊鸿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风夜灯!他又从采薇客栈知道,父亲是为世人所不齿的毒帮帮主梅冷的独子,从会认字开始就被下了火蛊之毒,只为了替毒帮与滇国联姻,生不如死。更甚者,毒帮被灭以后,有人将梅冷造的孽全部归结于父亲身上并展开丧心病狂的追杀!棹隐烟波损失惨重,父亲体内的剧毒也到了中毒中期,怕母亲心疼难过,便隐姓埋名做了影子。他甚至知道祖母是雪域公主,是被梅冷奸污才有了父亲和姑母。父亲……从一开始就是梅冷阴谋里的棋子——若祖母生了女儿便嫁与滇国王子,生了儿子便娶了滇国郡主!因着梅冷并不关心祖母的死活,仅安排一名医女看顾腹中胎儿无恙,并未亲自理会过,那个医女被祖母秘密处置,并换成祖母的亲信。是以梅冷并不知祖母怀的双生子,父亲一出生便被抱走,后来经过药浴,本就奇佳的筋骨变得越来越好,一方面成为种蛊的“良田”,一方面成为习武的奇才!而姑母,由于较父亲晚出生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借着夜色由祖母的人护送,一路逃离雪都梅城,并径直入了尼姑庵做掩护……只不过尼姑庵后来因天干物燥起了大火,姑母再次流落,所以姑母才能在青都遇到姑父凉王……他也知道母亲不能为父亲立碑的苦衷,只是怕父亲被名门正派掘坟鞭尸,但心中的愤恨却是与日俱增的。于是,后来母亲与秦伯父查出龙城跟燕州几场大小战役的谋划者是令氏一族时,秦伯父给令江湖夫妇喂了父亲赠送的毒药“鬼换魂”,听秦岂大哥说,是从父亲的血液中提取的,乃世上第一奇毒。而母亲,给令氏一族所有参与叛国的宗室子弟喂了毒药“琉璃液”,让令氏一族断子绝孙!记得那年,所有人都怒斥秦枫与许闹仗势欺人,可最终秦伯父随母亲将令氏一族的恶行公之于众,那些令人发指的嘴脸又变了风向——指责令氏一族。是的,令氏一族因为与新庆阳王沈辙勾结北狄,致使龙城、燕州二役死伤二十八万余人,令江湖夫妇更歹毒,将秦伯母诱骗留守,身怀有孕却被毒打惨死敌军地牢,还有那个没能出生的小女孩!所以后来的令氏一族,尤其以令江河、令江湖、令江海为代表的,为江湖道义所不容,秦伯父手刃令江河夫妇,母亲则杀了令江海夫妻,以报血仇。至于令江湖这两个教人恨之入骨的江湖败类,秦伯父在给他们喂下“鬼换魂”之前,还喂了另一种唤“逍遥客”的毒药,不但绝育,还要日夜在噩梦中忏悔,并且经受每月一次的血肉寸裂之苦。秦伯父说过,他第一次要别人生不如死地活着,这是他活下去的动力!而最终,母亲依旧没有为父亲立碑,不过这次是为了让他不为人所知,不被任何不想干的人打扰清净。至此,一切仇恨,暂且归置…………可是他不懂,不懂为何梅冷的暴虐要父亲这个被迫害的人来赎罪,不懂世人的眼睛为何都是瞎的,不懂所谓的肆意江湖为何空余失望?!梅青回神,又盯着梅鸢,无力道:“江湖与朝堂并无多少分别,有区别的是人心。四妹,你应懂得。”
梅鸢懂不懂,谁也不知道~但,梅朔是真的懂了,因为,他说:“对了,大哥,上次娘说了一句话——青山有幸埋忠骨,我觉得可以给姑父用作墓志铭!”
梅苏自小学识过人:“大哥,姑父忠于大浥朝,那么,我们为他刻墓志铭,沈辙所定兴庆的年号就不必用了,我们用天干地支!”
四兄妹商议后,由梅苏简述,梅青提笔,梅朔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