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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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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阿炘所言着实不差,她的伴读,确实与吾长得一般无二。无缘无故,哪怕是同一株兰花不会有生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么,世上亦是不会有两个毫不相干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或许,父皇与母后都以为吾那时年纪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可他们不知,吾记得清清楚楚,曾经,吾有一个孪生的手足。那时,父皇的长子还尚在人世,只可惜,生伴厥心,注定只能终日缠绵病榻,以待死期。自吾有记忆起,母后便不喜吾与吾那孪生的手足,父皇倒不厌恶,却也对吾与他,谈不上喜欢。玄国自来双生不详,更何况,吾与他,本就是不容的存在。十余年前,该是元宵盛景,宫里却是一片哀凉凄然。父皇的长子,吾该称他一声兄长的那个孩子,被自出生起就存在的病痛折磨了几载,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在元宵前夜夭折,解脱。也正是那一夜,在松开兄长再也暖不起来的手后,母后她转身便狠狠地掐在了吾的脖子上,吾被她整个扑倒在地,颈上桎梏渐重,吾连一声叫喊也发不出。“都是你们这一双孽障克死了安儿!还我安儿的命来!”

双目猩红,母后死死掐着,几乎置吾于死地,吾的孪生弟弟也被吓得碰倒了身后的花瓶,砸破了脑袋。就在吾将要晕死,满眼只剩吾孪生弟弟额上的汩汩而流的殷红时,及时赶来的父皇解救了吾。争吵,针锋相对,盎盂相击……“让我掐死那双孽障,安儿就能活过来……”“够了,安儿是你的儿子,难道他们就不是吗?!”

“哼!若不是你想要琅琊王替你生一个健壮的皇子继承皇位,算计了我和他,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两个孽障来?!是了,陛下不提,臣妾险些忘了,长公主当年去做了方外羽客,宗室仅余陛下和庶出的琅琊王,不然也……”“住口!”

“不然怎么会轮到你这最初过继给那隆裕昏君的一支远宗?!这样我就不会入宫,嫁了你这么个废人!”

吵到难分难解,父皇最为忌讳的事情,也被有些癫狂的母后揭穿。盛怒之下,父皇将母后重重推倒在地,登时,抚着已有了几分隆起的小腹,母后惨叫了一声。不久,母后的身下,便流出来一股和阿弟额上一样,却更为刺眼的鲜红。那一夜,很漫长,长到吾一边看着宫人们忙进忙出,捂着阿弟额上的伤口便昏睡了过去,等到吾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长安,以后你便是长安……”母后疯了,阿弟被送出了宫,而吾,承了兄长的乳名“长安”,这还是吾第一次有了名字。疯癫了的母后,时而抱吾哄吾,视吾如珍如宝,时而却又打吾掐吾,口口声声的孽障。吾偷偷听到太医同父皇讲,母后当日因兄长过世太过悲痛,又失了腹中骨肉,这才失了神智,既是因接连失子之故,或许再有一子,便可好转。看看吾,又看了看终日疯疯癫癫的母后,父皇却是默然。几个月后,母后宫里的一位宫人,替父皇诞下了一位公主。算算时间,若母后当日没有滑胎,也该是这时候生子。父皇很高兴地将那白玉团抱给了母后,并且不顾众臣的反对,当场便为她取了“炘”这个名字,更是将她立为了太子。后来,母后的精神,神智果然一天天好转起来,只是,宫里头,再也没见有那位宫人的一点痕迹留下。袁琅被父亲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吾一个多月都没能下得了床,两位兄长和母亲时常会来看吾。每每为吾换药的时候,母亲总会万分疼惜地抚着那刻意被藏在额前偏发下的一道陈年的旧伤痕。父亲的旧友中,有一位道者曾替吾看相。他说,这一道伤,损了天庭,折了吾的气运。吾从此至亲无靠,虽得享富贵荣华,却要半世凄苦,是谓“笼里金雀”。吾向来是不信的,无论僧道,他们只晓得拿那混混沌沌不知所谓的话来唬人。吾现在,有父有母,更有两位兄长。哪里来得至亲无靠?“早知道,就该当初骗过皇上,说琅儿夭折,送到乡下老家养着,便没如今这回事,皇上他……”“那……”“事到如今,天子脚下,你又让琅儿哪里去?”

迷迷糊糊中,吾常听到母亲同父亲,还有两位兄长说着什么,听不清,但听起来总是那样万般的无奈。身上的伤好了,等到过了年节,有消息从宫里传来,皇后为皇上诞下了一位皇子,只先取了乳名,长宁,待满了三岁,再正式赐名。皇子出世,又值元春,本该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可太子……阿炘她,却不见她像以前那样笑意盈盈。虽然是住在东宫,也从未去过前朝,可有些话,总能从各种缝隙顺着风,刮进她的耳朵。皇后想要让皇上废掉她的太子之位,立长宁为太子。也有不少大臣,纷纷上奏,进言,当初大皇子夭折,二皇子病弱,立阿炘为太子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举,前代虽也不乏有女皇继位的先例可循,可到底该是立皇子为储。流言蜚语,近来皇上和皇后也冷落了阿炘许多。阿炘常常说,吾越来越像她的长安皇兄,只可惜,那一次,吾没机会见到……可很快,吾就验证了这个事实……在宫中平凡的一日,东宫的书房里窜进来一只黑炭似的猫,猫啊,最爱的便是爬高,再跳到别处。如果不是这只叫“阿妙”的猫闯入,吾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晓得,后来的真相。锦屏倾倒,吾与阿炘之间没了障碍,她亦瞧见了吾的脸。她当时便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吾,喊了一声“长安兄长”。父亲急忙带吾出了宫,为吾父子二人一齐告了病。“父亲,吾之身世……”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摇头。没过多久,只听得宫里又传出消息,太子炘患了天花痘疫,已连夜送至郊外养病,除了一个贴身的小内侍,再无他人照料。这天花……患得可真是时候……是夜,吾从后门带着随身的行李,溜去了郊外那间破落的草棚,走前,在后门先吾一步等在那里的父亲和母亲塞给了吾许多细软,碎银,还有厚厚一沓地契田契。“若是为父没去寻你,莫要回来!”

被匆忙推出后门,不等回问,一滴血便透过门缝迸进了吾的眼中。吾跑了半夜,一直跑到了北郊。在山头上,吾看见了冲天的火光,整座太傅府尽都湮灭在了这不留情面的恶火中。至亲无靠,半世凄苦,终是应了。当日那眉间有一点朱砂赤痕的道者,所言果然不差。轩辕炘吾之幼弟,长宁,光化二十三年二月初二诞于凤仪殿。恰好满月之时,便是吾之生辰。凤仪殿里热闹非常,可东宫内却是冷冷清清,那一日,吾等了很久,父皇,母后,谁都没有来,直到宴上的菜肴都冷出了冻油,才有宫人们来送贺礼说父皇与母后会晚些时候过来看吾。这一回,吾总算听清了那些宫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下首的几个朝臣,他们再也不顾忌吾了。“既是又有了皇子,也不似二皇子那般体弱,皇上是该改立皇储了……”“可……这废长立幼……虽说太子是公主,可先代也不是没有女皇的先例……”宴散了,父皇与母后终究还是没来。吾戴上了母后着人送来的一只玉镯,冰冷冷的,刺着吾的手腕。渐渐地,吾亦感觉,父皇和母后的目光,也远离了吾,不知怎地,每日吾也愈来愈没了精神。“太子殿下,宫人的闲言风语,不必理会……嗯?哪里来的猫?”

那一日,原本在掩云殿的阿妙,不知为何跑进了吾的东宫,高高地一跃,弄倒了吾与袁琅之间的锦屏。那是一张与长安兄长何其肖似的面容,吾并不是傻子,当场吾便隐约猜到了,长安兄长与袁琅,定是一双孪生。太傅急急忙忙地扯着袁琅出了宫,而吾,也即刻被父皇叫去了御书房。不等父皇开口,吾便迫不及待地问了那个问题。“父皇,袁琅亦是吾之皇兄,对吗?与长安兄长是那不详的双生……所以您才将袁琅送出了宫外……”汗岑岑地,吾身上立刻就出了冷汗,掌心也汗淹淹的,直刺得吾手腕,小臂乃至全身都一阵发痒。这般大胆无礼的高声质问,从古至今,除却篡位的逆臣,怕是只有吾这一个太子敢这么做了。然而,吾从未想到,父皇看了一眼吾忍不住抓痒的手后,却告诉了吾一件秘辛。父皇说,他不到弱冠便继了位,多年无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位皇子,偏偏一生下来就患了厥心症,他不愿广纳后宫,便暗自从宫外抱来了一双被弃养的麟儿,什么双生不详,他向来是不信的,他同母后,将那一双柔弱的麟儿,视如己出。可吾那有厥心之疾的大皇兄没过几年便病重夭折,母后悲痛过度,认定了是双生不详,克死了大皇兄,人当时也有些疯疯癫癫了。父皇忧急母后身子,和彼时还尚在母后腹中的我,连夜将袁琅送出宫外交托给了太傅,又是让长安皇兄顶了大皇兄的乳名,哄骗母后。一直到吾出世,母后也才渐渐好起来,父皇也就随即将吾立为了太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吾不记得那日吾是怎样回到了东宫,昏昏沉沉地,吾莫名地心痛如绞,不知是为长安兄长和袁琅而悲痛,还是为自己而悲痛。原来,说到底,吾只是一个乖驯的替储。只记得,那一夜,吾的眼皮很沉,怎么也抬不起来,浑身也阵阵滚热,就像被人放在火上烧灼着一般。混混沌沌中,吾依稀看见东宫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却又一个个惊慌失措地退出去,吾好似亦被人从榻上拖拽而起,扔进了一顶小轿中,颠颠簸簸地不知带去了何处。“是天花恶疾!太子……太子殿下生了天花!”

“皇上有令,即刻送太子去城外北郊养病,还有东宫一切物什都要送去烧掉……”“那个新来的……一起送去北郊,照料太子。”

接下来,吾便彻底地昏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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