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亚娱乐影业解散了数个二维动画制作小组，一批在那工作了一二十年的原画师被遣散。　　这个消息在大众舆论上毫无波澜，但业内人知道，这意味着，国内最大的2D动画公司也开始转向了，2D动画时代，真的慢慢远去了！　　一时间，有人唏嘘，有人感叹，反而没有人关注那些“被时代淘汰”的倒霉蛋们。　　除了出身联亚娱乐的“内鬼”顾希季。　　被裁掉的“老同事”中，他不说全部熟悉，但基本了解还是有的，然后他就发现，居然被王维说中了——　　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的能力都不是最差的，甚至于，水平顶尖的也不乏其人。　　当然，他没有贸然过去接触。　　首先，敦煌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的；其次，也不是所有“老同事”都愿意来——某种程度上，敦煌甚至是他们被裁的罪魁祸首，贸然找过去，没直接把人轰出去才怪呢！　　在顾希季的参详下，排除掉特别顽固的，或者性格实在不合适的，敦煌最终把主要招揽目标放在两个人身上。　　“马清时，许中和，两人都是资深的动画制作人和导演，而且分别是各自团队的核心，只要拿下他们，振臂一呼，不敢说所有人都会投过来，但大部分骨干是没跑了。”

顾希季如是道。　　他的工作让王维等人很满意。　　他们可不想零零散散地撒网，而是希望得到一个相对成熟的团队，召之即来来之能用。　　首先是许中和。　　他就是王维口中总是“好事赶不上，坏事拉不下”的老实人，只会闷头努力。　　所谓“会做的不如会说的”，尽管他的导演水平在联亚娱乐中也排得上号，却还是成为了这一波人事动荡的牺牲者。　　看过他的几部动画作品后，王维心里有数了——　　他的作品里很少或根本没有坏人的存在，用他的话来说，“我无法制作那种杀掉反派的电影，虽然大家都爱看，可我做不出来。我只会创造单纯平静的世界。”

这样的故事不乏受众，但很难大爆，这大概也是他最先被裁的另一个原因。　　于是王维给了他一个项目——　　《龙猫》！　　这是一部以大自然为主题，表现小月姐妹和龙猫和睦相处的快乐时光的动画电影。风格清新恬淡，充溢着浓浓的亲情，让人感觉如沐春风——正是许中和最喜爱的题材和风格。　　坦白说，这部动画的票房注定不会大爆，但是，龙猫这个可爱形象，拥有非凡的魅力，开发出来的衍生品会是一个金矿。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笑起来会睁大双眼，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精灵，包括许中和，所以他不需要敦煌费多大口舌，就同意召集人手加入敦煌——甚至连待遇都没问。　　真·老实人！　　而轮到马清时……　　顾希季迟疑了一刻，才给出一个评价：“这是个难伺候的主！”

说起来，对方称得上是联亚娱乐资历最深的动画大师之一，但顾希季对他被“礼送出门”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这个老头极端严苛，说话不留半分情面，“在我看来，你们一个个都是笨蛋，统统废物。”

——这不只是对下属说的，跟上司唱反调时也是这句话。　　别看上司平时看上去对他很包容，这不，真到了排除异己的大好时机，他就被“退休”了。　　这老头六十多岁了，但用顾希季的话来说，他精力旺盛到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他在培养新人上颇有独到之处。　　王维亲自上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慈眉善目，一点也看不出暴脾气样子的老爷子。　　他虽然没有直接轰人，但是对于王维双手递上的剧本看也不看，语气一点起伏都没有的拒绝道——　　“属于我的动画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去看技术超前的《玩具总动员》，我只想好好过泡茶、逗鸟的退休生活。”

王维看着他被装饰成动画工作室的房间：“……”　　顾希季瞥向他工作台上散落的动画分镜图：“……”　　糟老头子坏得很，信了他的话才有鬼！　　顾希季就轻咳一声：“我记得，您曾经说过，做动画是您这一辈子做过的最有趣的一件事，怎么也不可能割舍的。现在就退休，什么都不做的话，太无聊了吧。”

马清时一副“我年纪大了说过什么都忘了”的表情。　　王维就不徐不疾道：“即使不谈兴趣，这样子被联亚扫地出门，您老甘心吗？”

马清时露出个嘲笑的表情：“不甘心又怎样？我现在是老人家了，没力气没精力，甚至没几年好活了，万一做到一半就死了，难道我就甘心？”

谁不知道，动画电影的创作周期比真人电影还要长！　　动辄四五年起步的制作周期，不仅让投资者的财务回报难以忍受，也会让创作者的身心面临巨大挑战。　　顾希季无语了。　　毕竟，还真的说不准，是一部动画电影的创作周期长一点，还是这老头能活的时间更长一点。　　王维却语出惊人：“哪怕做到一半就死掉，总比什么也没做就死要强吧。”

顾希季瞪大了眼睛！　　马清时却凝视王维半晌，笑了：“你这小辈，还挺对我胃口的，可惜我真的老了。”

王维不在意他的“倚老卖老”，继续道：“行吧，如果你不想制作动画，帮我们培养一些动画新人也行啊。”

马清时迷了眯眼，不屑道：“我很怀疑，你们一家新成立的工作室，有没有能力培养新人？”

“新人需要在反复失败中总结经验才能获得成长磨砺，而一家工作室的财政体量，必须每部都票房大卖才能活，又哪里有犯错的余地来培养新人？”

王维淡定道：“背靠敦煌，还没有试错的后盾吗？”

老头更加不屑道：“敦煌，离五大的体量还差老远呢！”

“对。但是拥有绝佳创造力的新人，也不见得能在五大中得到试错机会。”

王维瞄了一眼顾希季，意有所指道。　　“何况，《玩具总动员》现在的全球票房已经来到了12亿，实不相瞒，对于赚钱，我还是比较擅长的。”

马清时一噎，然后哼了一声：“满身铜臭，快走快走，别污染了我的清修。”

嘿，这老头！　　谈理想，他嫌你实力不够；谈赚钱，他又嫌你满身铜臭。　　顾希季就传递了个眼神——就说他难搞吧！　　王维猜，他是心里有气，搁这赌气呢！　　正常沟通是没法沟通了，他只好放出大招——　　“我知道，您老除了是动画大师，还是艺术大师，精通油画、国画、雕塑、戏剧等等，所以在水墨动画、皮影动画甚至木偶动画上都有建树。”

“但随着特效技术的不断发展，这些形式的动画都可能销声匿迹，您老真的愿意眼睁睁看着吗？”

马清时终于变成了臭脸，瞪着俩后辈——难道不正是你们搞出了3D动画，才让传统动画统统面临被淘汰的危险吗？　　“不是我们，是时代！就算没有我们，科技的浪潮不会停步，传统动画终究会退居边缘地位。”

王维摊手道。　　“既然活该被淘汰，还来找我干什么？”

马清时没好气道。　　“找你去看看，我们究竟为动画做了什么？”

王维气定神闲道。　　马清时一怔。　　……　　马清时终究是抵不过好奇心，来到了让他“被退休”的敦煌动画工作室。　　他本以为，联亚娱乐能够稳定、成规模地出品拳头产品的动画流水线生产体系，是业界最先进的体系，大概只有迪士尼才能比肩。　　现在，看到敦煌这位后起之秀，还真不敢断言了。　　“我们工作室已经成立了一系列专业化部门。譬如有一个光影处理部门，这个团队的唯一职责就是使用电脑创造光和阴影；还有专门负责处理皮肤、毛发和水的部门……”　　回到自己的地盘，顾希季立刻抖起来了。　　马清时凝神观察。　　虽然形式变了，但很多创作挑战，3D动画和2D动画是一脉相承的。　　譬如需要创造出观众看到的所有事物的每一个细节！　　比如拍摄真人电影时，你不必考虑风从何处来，只要拿着一台摄像机到户外随手一拍，树木会出现在画面中，树叶也就出现在画面中，让树叶沙沙作响的风自然也在画面上体现出来。　　但在动画里，没有树、没有叶子，当然也没有使叶子沙沙作响的风，所有东西都要创造出来。　　而3D动画比2D动画面临的挑战更加艰巨——　　譬如皮肤。　　在2D动画里，人们可能只会关注皮肤的颜色；但是换到3D动画中，皮肤成了最难以进行艺术创作的事物之一，它牵涉到太多细节，包括肤色、毛发、疤痕、褶皱和纹路，且捕捉光线在皮肤上的变化是非常困难的——不处理好这些细节，皮肤就像着了色的橡皮。　　顾希季也坦诚道：“这些都是在《玩具总动员》的创作中发现的问题，现在也没有很好的解决。”

马清时顿时明白了，第一部3D动画电影专门讲述玩具的故事，而不是以动物或人类为主题，是事出有因的——玩具的材质是塑料，它们有着匀称的表面，没有皮肤，即使缺失很多元素，看起来也不太显眼。　　“要处理的细节实在是太多了，都需要开发相关的技术，但我们终究会解决的。”

顾希季的言语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自信。　　马清时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譬如他眼前的专门开发的毛发建模模拟软件——好吧，他看不懂，但是他知道了其最终想要创造的效果——每一根毛发都独具形态，真实到能让人脑补出摸上去的顺滑质感。　　这是2D动画创作中从未遇到的挑战，但马清时从中感觉到一种……亲切感！　　——因为他也是个“细节控”！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为了生动呈现海浪，到海边采风，观察海景，揣摩海浪的画法，甚至探访水底世界；曾经为了生动呈现打戏，专程观察了三个月的戏学武打、提炼人物动作……　　这种熟悉感，驱散了他对3D动画的一些抗拒。　　——他不像很多动画师那样，认为3D动画是一种对想象力赤裸裸的冒犯，但毕竟被其“砸了饭碗”，要说有多少好感，呵……　　不过，马清时也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被联亚娱乐挖墙脚了，敦煌非但没有严防死守，反而有心思“反挖墙脚”。　　——因为敦煌动画工作室已经形成了一个3D动画研发生产体系。　　只要不是被大规模挖角挖坍塌了，这个体系就会沿着规划好的路线，飞速进化；然后又会吸纳更多的人才，强者愈强。　　然后他就更不明白了——敦煌已然露出了新时代动画领域头号玩家之姿，为什么还要招揽他们这些“跟不上时代的人”？　　这时王维接话了：“因为我有一些故事，觉得用传统动画来表现可能会更好，所以需要你们这些动画高手帮忙；也因为动画诞生百年，形式丰富多样，进入3D时代，如果只有一种艺术形式，未免太过无趣。”

——虽然王维很不想承认，但是他现在对于动画电影的观感，尤其是对3D动画电影的观感，其实是被美式审美塑造成的：3D手段打造的逼真特效、欢乐可爱的萌系人物形象、以爱与和平为主题的影片内涵。　　也不单单是他，在另一个时空，受到好莱坞动画的影响，其他国家的创作者们也都大量生产美式的3D动画电影。　　这就是文化可怕的塑造能力！　　但在这个时空，不应该只有美式动画大行其道啊！　　毕竟，国产动画的原创力并没有断层，哪怕是像水墨动画、剪纸动画这种民族独有风格的相对边缘化的动画形式，也一直有传承的。　　只是，有传承，不代表能在新的时代被赋予全新的生命。　　说实话，王维不知道怎么让它们焕发新生，但他知道，首要一点是——　　“我们都没法对抗时代，但我们能选择与时代和解。传统动画未必不能和3D动画融合，但你们传统动画人，不能始终抱着抗拒的姿态。”

王维这一刻表现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我可以给你们机会，让你们做出心中想做的东西，虽然很可能不赚钱；”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故事，让你们表达不同的风格追求，虽然很可能会毁了我的故事；”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行业最进步的技术，让你们融合更多的艺术形式，虽然很可能只是小众潮流……”　　“只要加入我们！”

马清时沉默片刻，才开口：“你们资本家最会画饼，别以为我会轻巧地相信你的花言巧语……给我准备的饼呢？”

“《千与千寻》？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