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噩梦惊醒，已是熟悉的朱红漆的木床、木桌、木椅，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朦朦胧胧，有种不真实感。“醒了？”

屠牧背对着她坐在桌前，臂膀宽阔，脊背挺直，宛如一座山岳。果儿揉揉眼睛，“我不是睡在……”“陌生男子的怀里。”

屠牧的声音一贯的温和，听不出语气起伏。但五年朝夕相处，果儿已熟知他的脾性：他表面上越是温和，心里越是不痛快的。可是果儿此时也不痛快，花草有了灵气，就是生灵啊！生杀予夺，视为草芥，生来，便如此不公。沉默许久，果儿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做了噩梦。”

屠牧依然那样端坐着，声音沉沉道：“绯羽花是记忆之花，梦境之花。你睡在花心，自能梦到那些不甘死去的花花草草的记忆。”

“你是说，我梦到的她们，都已经死了吗？”

“十之八九。”

果儿脑子轰的一声。阿月的残肢，靡舞发芽的手腕，洞里血沉沉的花气，无数花花草草的性命惨烈消亡，连本体也不曾留下。果儿的声音有些颤抖：“就任其发展吗？”

屠牧不言。果儿从朱红漆的木床上跃下来，“你都知道是不是？”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去改变？”

“你是离雨门之主，西境之王，这是你的责任啊！”

屠牧看着果儿，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果儿忿忿道：“你曾不平，神说众生平等，为何仙备受尊崇，妖就要被赶尽杀绝？可是西境之内，妖分等级，人修妖便高高在上，草木山石、鸟兽虫鱼修妖便受人歧视。可以为了复活一个人的性命，牺牲无数修有灵气的花花草草，这便公平吗！”

屠牧凝视着果儿良久，忽然笑了，“既不公平，你去整治，可好？”

“你是离雨门少主，这也是你的责任。”

“我？”

果儿感觉好像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一下子没了脾气。屠牧拉住果儿的手，交给她一支玉笛，“同你二师兄一起去，他熟知花宗根底。”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玉笛，竟有千钧之力，果儿接过来，手一沉，险些拿不住。掌心离雨令流转，触手冰雪寒凉。“这是……镇压魔族的那支玉笛？不是在南境禺谷吗？”

屠牧笑笑，“你不是说，偏信则暗，兼听则明？”

果儿撇撇嘴，把玉笛塞回屠牧手里，“我又不会用，给我有什么用，你还是自己留着护身吧！”

屠牧也不推让，顺着她把玉笛收回袖中，摸摸她的头，轻声道：“改日让你小师兄教你。”

果儿一听又来了气，“又让小师兄教？你不会么？为什么你从来不肯教我？就为了不做我师父？”

十几岁，正是叛逆的年纪，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屠牧倒有些想念小时候的她，小小的一只，乖乖趴在他的肩头，嫩生嫩气地说长大以后要保护他。“你又不说话！你又沉默！”

屠牧仍然是那副温和的面容，他伸出手，想捏捏她气得通红的小脸儿，不想被她气冲冲地躲开，“别碰我！”

屠牧的手僵了僵，无奈放下来，轻声道：“好，以后都不碰你。”

“花宗地处离雨门西北百花溪上，统治百花川三千余年，先离雨门两千年建立，原是西境化外之地，屠魔后才被收为离雨门治下。此去凶险，形势复杂，多加小心。”

屠牧沉沉一番叮嘱，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又在将触及的一刹那停住，轻轻垂了下来。他冲她温温一笑，起身留了个背影，些许落寞。果儿望着背影消失的门口呆了许久，忽然哭了起来。他明明说过要教她的。小时候，她问什么，他都肯回答，就算是不知道的事情，也会努力想出一个答案，从不愿意敷衍她。可是为什么，她越长大，他越沉默。西北地势尤为险峻，其高耸比起西雪峰有过之而无不及。然顺着百花溪蜿蜒而上，穿过狭小的水洞，便豁然开朗。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百花齐放，落英缤纷。阳林伸了个懒腰，摇身一变，眉间映出一朵玫瑰花的印记。指间捻起一枚玫瑰花瓣，轻轻一吹，果儿随着漫天的玫瑰花瓣飘起来，转了个圈儿，翩然落地，眉间多了一个小小的茉莉花的印记。手掌张开，数枚茉莉花瓣浮在手心，散发着清雅的花香。阳林打量着果儿，笑道：“现在你是刚刚修有花气的茉莉花妖小茉，我比你早修两年，路过此地，恰巧看见你修成人形。来，叫哥哥，哥哥带你去兰花谷。”

果儿翻了个白眼儿，“百花川上刚修成妖的小花小草都这么没骨气？碰见个妖就叫哥。还是分头行动吧，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了解，很符合刚修有花气的小妖形象，不会暴露的。”

“可是……”“我刚修成妖，花气低微，不会成为被猎捕的对象，你小心就好。”

果儿翻转手掌数枚花瓣，作势欲走，阳林赶忙拦住，拿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这个是……”果儿手一推，御花而行，十里开外，清脆的声音飘回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什么宝贝都不要——”阳林哭笑不得，无奈收起小葫芦，这可是联络的工具啊！还好走得不远，现在追还来得及。一路西行五十里，穿过树林，梅花开得正烈。尽头一汪湖水，湖面如镜，湖上有溪，水声潺潺，垂下一帘瀑布。果儿闭上眼，仔细回忆着梦里的景象。没记错的话，这便是灵渠。这瀑布后，是灵渠洞。果儿凌空踩着茉莉花，轻轻飘在湖面上，穿过瀑布，进入漆黑的洞穴。梅花香气浓烈刺骨，令人头昏脑涨，骨痛欲裂。果儿默默运转了两次离雨令，才勉强清醒。洞穴深处有规律而清晰的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滴答——滴答——果儿沿着滴答声飘过去，入目便是梦里那朵巨大的梅花，鲜红似血的汁液，一滴一滴掉下来，滴答——滴答——一个女子横在石上，头发长长的浮在水里，雪白的衣裳点点猩红。淡红色的花气笼罩着，一丝，一丝，渗入她的身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