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苦笑,轻声道:“对不起,我叫果儿。”
谦格微笑道:“我知道,离雨门少主。西境人人皆知。”
“那你可愿,做离雨门的耳朵?”
谦格垂眸,“那曾经是我毕生的梦想。”
“现在不是了么?”
“是。可是……”可是他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方式实现。果儿仿佛看透了他,真诚道:“离雨门需要你。不论有没有我,离雨门都需要你。”
谦格沉思一阵,忽而微微一笑,释然一般,拍着果儿的肩膀道:“那么今后,我们,是朋友了吧。”
果儿心中微微一痛,好像有什么破灭了,却还是微笑道:“承蒙关照!”
接下来还要为花宗的事情善后,果儿没有时间难过。灵渠审判,是大师兄的事情,果儿兼程往返离雨门,带来了一身正气的流沔。其实倒也不用她事事亲为,只是她想忙碌些,有点事情做。心里一旦有了难过的苗头,就丝毫不敢闲下来。她怕自己会哭。可她是个大人了呀!审判台上,流沔手一拂,清流琴音起,故事缓缓流淌;审判台下,桑瑾粉红色的花气氤氲着,一片白雾之中,过去缓缓呈现。朱门宅院,雕花窗前,少年挑灯夜读,过目成诵。窗下一株寒梅夜聆书声,日渐生长,沾染了人气,开化了灵智。少年稍长,能文,随父宦游各地,体会民间疾苦。寒梅窗下守候,日日夜夜,盼少年归来。不想,少年竟一去不回。听仆从杂役们谈论,他是随父亲进京城去了。京城在哪里呢?她只是一株梅,没有双腿,无法追随。这天夜里,有一红衣女子缓缓走来,轻声问她:“你在哭什么?是为谁而难过?”
寒梅惊诧,“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红衣女子缓缓转身,幻化成一株红梅,又变回人形,微笑道:“只因我也是一株梅呀!自然能听见你的声音,感受到你的悲喜。”
寒梅轻声啜泣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女子不解,“‘相思’,何意?”
寒梅更加不解,“你修成人形,竟不懂人之七情六欲么?”
女子摇摇头,道:“我生在百花川,长在百花川,此来人间是为传信,未曾与人结交,是以不懂人之情感。”
寒梅轻叹:“可惜可惜,枉你修成人形,竟不解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女子轻笑,“美好?你却为何难过?为何哭泣?”
寒梅沉默半晌,轻轻道:“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感情,令你悲,令你喜,令你神魂颠倒,昼夜寻觅;令你生,令你死,令你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红衣女子摇摇头,“你说这些,我一句听不懂。”
寒梅哭泣起来,祈求道:“你借我一双腿,带我去见他吧!我会让你知道,何为相思。”
红衣女子实在好奇相思为何物,竟以花气相渡,令寒梅修成人形,天涯寻觅,终于在京城寻到了书生的踪迹。书生此时已经进士及第,风度翩翩,少年英才,意气风发。寒梅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刚刚在他家窗下扎根,书生就被授官,调离京城。桑瑾带着寒梅几经辗转,随着书生起起落落,宦海沉浮。那时候的书生好忙,很少在窗前读书。偶尔窗前伫立一时半刻,都令寒梅久久欢喜。她知道,他是有大志向的。日日奔波劳碌,心以天下为己任,欲救济苍生疾苦。奈何生不逢时,积弊难除,大厦将倾。看着他日渐衰老,她仿佛也跟着老去。是年大旱,饥民流离失所,书生白发苍苍,却成众矢之的。人生几番大起大落,他却始终没有达成他的理想。天下苍生疾苦更甚,令他心灰意冷。看着他一日不如一日,寒梅心力交瘁,在最寒冷的冬天,开最热烈的梅花。她想着,人生绚烂一次,让他看见,也好。这天早上,书生推开窗,大雪纷纷扬扬。一株白梅霜雪傲立,幽幽暗香。书生大为触动,提笔舔墨,落笔成文:“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寒梅从此有了名字,凌寒。十年蹉跎,书生终于病逝。临终前,凌寒以花气相渡,不想书生一心求死,沉沉道:“此生已矣,渡我不若渡世间贫苦孩童……若他年青云平步,莫忘天下苍生……”书生故去,凌寒心灰意冷,欲自毁花气以死相随。桑瑾不忍其一身修为就此陨散,遂抱来一垂危女婴,道:“你可还记得他临终前对你说的话?自毁花气,不若渡给这女婴,尚能活她一命。”
凌寒闻言,渡一瓣花气与女婴,小小的婴儿忽然咧开嘴冲她笑起来。她才知,原来人世间并非只有一种爱。她想起书生少年时,曾经在窗下念过的诗句:“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
等着怀中小小的婴儿长大,穿着花衣裳追蝴蝶,承欢膝下,言笑晏晏,想来也是美好的。“桑瑾姊姊,她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带她回百花川吗?”
看到她眼中终于有了新的光彩,桑瑾心里有了安慰,微笑道:“你想带回去,那便带回去。你想为她取什么名字,她便叫什么名字。”
凌寒怀抱小小婴儿,逗她道:“小家伙,你我第一次见,便在这青竹林。日后,我便唤你‘青竹’,可好?”
小婴儿眨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寒,忽而笑起来眯眯眼,凌寒的整颗心,都柔软起来。桑瑾看在眼里,整颗心,跟着凌寒的笑容,柔软起来。这数十年人间漂泊,同凌寒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始知人的七情六欲,方解人的悲欢喜乐。凌寒的一喜一悲,一笑一泪,都是为了书生,而她桑瑾的悲喜,都是为了凌寒。她从未想过她会爱上谁,这一生如此漫长无趣,却因为有了牵挂,变得短暂而温馨。如果不是某个夜里听见她的哭泣,她这一辈子,可能都不知何为相思,何为人之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