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高雷廉水师的七八艘主力军舰进入内湾,抵近海岸对明军阵地进行炮击压制,效果十分显著。 明军精心设计了第一道防御阵地,但在长时间持续炮轰下,被撕得粉碎。士兵们只能且战且退,从第一道防线退到工厂内部,利用更结实的房屋重新布防。 他们尽量利用各种转角设置路障,在堆满沙包的窗户、门口和射击孔用火铳射击,有的士兵还爬到房顶上扔铁壳手榴弹,对急于进攻的清军造成很大困扰。 清军用炮弹轰塌围墙后,可以继续对里面的房屋进行压制,不过效果已经差了很多。因为房屋不是一面墙,而是四面墙支撑起来的空间,内部还有支撑房梁的柱子,想要完全轰塌并不容易。 而且房屋倒塌之后会形成一大片高低不平,难以快速穿越的废墟,还可以继续延缓清军的推进速度。 作为李栖凤的心腹大将,参将严启俸参加过很多残酷的战斗,经验丰富,应变灵活。 督标右营目前是全广东装备最精良、粮饷最充足的绿营之一,比之前吕锦率领的督标左营,无论在士气上,还是装备上都强很多。 可就算这样的黄金组合,面对明军的第二道防线依旧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快速突破。 严启俸敏锐地发现,在双方部队都装备大量火器之后,战斗模式已经发生很大改变,和以前截然不同。 自古以来,使用冷兵器为主的守军是无法利用房屋或废墟进行防御的,因为弓箭或者弩机的威力太弱,无法击破盾牌,没办法阻止进攻方推进的脚步。 进攻方可以举着盾牌爬过废墟,把守方堵在房屋或小巷里,慢慢分割蚕食,逐个击破。实在不行,还可以通过放火、烟熏等方式把里面的人活活烧死、闷死。 有了火铳、手榴弹和小型野战炮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使三磅炮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任何盾牌、盾车击碎,火铳也能用攒射的方式摧毁单兵使用的轻型盾牌。 如果还像以前那样,举着盾牌慢慢攀爬废墟,进攻方的士兵长期暴露在敌人的射界之内,无疑是自寻死路。 严启俸认为,面对装备大量火器,意志坚决的守军,不能指望密集冲锋来冲破防线,那样伤亡太大了,首先撑不住的一定是进攻方。 比较可行的方案是利用优势火炮持续不断地压制,对守军造成大量杀伤,直到把守军的意志击垮,才有可能成功。 午后的两个多时辰里,清军贯彻这样的思路,一度取得上风。 岸边的战舰每艘都有八到十门火炮,面向陆地的一侧也有四到五门。七八艘加起来,总共三十多门炮持续开火,把明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由于害怕被自己的炮火误伤,在清军舰炮开火的时间里,各营的指挥官只能让士兵轮换休息,恢复所剩不多的体力。 所以距离造船厂、铸炮厂的核心仓库仅有几栋房子的距离,清军还要付出极大的伤亡或足够的耐心,才能触摸得到。 清军几个营的主将都比较乐观,认为保持这样的火力密度,再轰两三个时辰,估计明军差不多就要崩溃了。 实在不行就轰到第二天天亮,反正军舰上火药和炮弹有的是,弹药打光了还可以和其他军舰轮换,没必要节省。 见天色不早,有些营甚至已经开始从运兵船卸下辎重,打算在岸边扎营,睡饱之后,在第二天凌晨击溃被轰了一夜的明军。 不过这个计划在黄昏时分流产,所有陆师士兵发现,友方军舰停止了炮击,开始拔锚扬帆,看起来是要撤离。 如果不是运兵船还停靠在岸边不远处,这样的举动肯定会引起骚乱——这一万多清军可是没有任何后方,远离本土的孤军,没有舰队作为后盾,下场只能是全军覆没。 严启俸急忙派出亲兵去询问,得到的答案让他非常沮丧,同时决定对基层士兵封锁消息。 “你是说外面出现了几十艘明匪的战舰?不可能……早上我们不是全都烧光了吗?”
…… 明军舰队对广州水师穿插持续了很长时间。栗养志率队参战后,明军连他们都一起冲,直到天色全暗,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舰船为止。 初三的月光非常黯淡,鸿基军港附近海域再宽阔,终究不是外海,周围暗礁和小到看不清轮廓的岛屿还有很多,在漆黑的深夜看不清距离,很容易在高速航行时触礁,撞个船毁人亡。 双方都不敢进行大范围冲杀,只好隔着几海里遥相对峙,靠观察对方舰船上微弱的灯火判断距离——每一艘船都需要知道同伴在哪里,双方都不敢熄灭灯火。 常进功对战局形势越来越悲观,因为他发现明军的冲杀战术并非一无是处——普通情况下也许没什么大用,但对付远道而来的清军,却很有优势。 因为受伤的明军舰船可以随时脱离战斗,钻进附近的群岛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军各舰的指挥官从没来过下龙湾,对附近的洋流、风向、岛屿缺乏了解,根本不知道哪里会有暗流或是礁石,也不知道岛屿后面是否可能藏有伏兵。 并不是每一艘船都能安排一个向导,而且那些向导大多数是对这一带比较熟悉的官吏,肯定比不上一直在此训练的明军。 在下龙湾附近,清军舰船不具有独自活动的能力,只有呆在舰队中才能生存下去。 常进功怀疑附近还有其他隐蔽的小港口或修理基地,受伤的明军船只可以去那里进行修整和补给,但是他已不敢分兵去追击搜寻。 如果只是这样,情况还不是很致命,清军舰队只要保持严整队形,就能避免损失战舰,这与海战的基本原则也是吻合的。 让常进功更为头疼的是船帆一旦受损,船舶航速就会变慢,他只能让完好无损的船舶降帆减速,以照顾受伤的船只。 就像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一根板,舰队的整体速度,也取决于最慢一艘船。如果受损的船只不能迅速修理,舰队整体航速会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动不了为止。 所以入夜之后,常进功就命令各舰尽量维修受伤的桅杆,船帆也要连夜缝补,哪怕被撕成碎片也要尽量修复。 在休战间歇,栗养志登上广前号,给出了最合时宜的对策。 栗养志告诉主帅,他已经派出小船去运兵船搜集备用船帆,再过一个时辰就能返回。 现在岸边还有一百多艘商船改造的运兵船,备用船帆完全不缺,即使尺寸不一定合适,勉强用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每一艘军舰都会拥有超过一张备用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可以快速替换。 栗养志的急智让常进功眉笑颜开,但是接下来提出的疑问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让他的心情再度陷入低谷——荷兰舰队和潮汕水师都还没有回来。 “对啊,炮声已经完全停止了,考乌和吴六奇还在那边干什么呢?就算俘虏实在抓不过来,派艘快船回来报捷也行啊!”
“也许是追远了,或者……来报信的快船被明贼拦截了……” 面对主帅的抱怨,栗养志尽量往好的方向去宽慰,因为坏的假设可能让人完全无法接受。 荷兰舰队和潮汕水师加起来六十多艘船,不可能打不过十艘敌舰,就算伪帝还有余力设下埋伏也无济于事。 在安南,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全歼这支混合舰队。 三十年前的料罗湾一战,当时的郑芝龙发动了五十艘炮舰,上百艘纵火船辅助,对付拥有八艘盖伦船的荷兰-刘香联合舰队,也只是险胜而已。 “会不会是郑成功全师来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常进功喃喃自语,提出了假设,却马上自己推翻。 出发前他还反复确认过,东南明匪的主力要么还在厦门、金门、南澳、铜山一带防守,要么在宝岛围困大湾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安南。 而且刚刚大胜的郑氏家族现在并不团结,甚至有人在秘密接触清廷,密谋投诚,出卖了很多内幕消息。 情报显示,郑成功集团内部对是否攻台有着剧烈分歧,很多头目实际上并不赞成。 有的人认为满清已经很难对付,再去宝岛招惹强悍的荷兰人并不明智; 有的人说宝岛实属蛮荒,认为士兵们将“风水不可,水土多病”,而且大家对那里的水文、地理并不熟悉,贸然出兵可能会战败; 还有的人在福建有着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害怕以后发展重心转移到宝岛,之前的积累会烟消云散。 总而言之,因为进攻宝岛,福建郑军现在布满裂痕,全靠郑成功的威望在勉励维系。如果不是伪帝在安南崛起,又发圣旨全力支持,此时说不定已有将领反叛了。 作为此次西征安南的统帅,朝廷的从一品大员,常进功知道清廷最近掌握了一条绝密情报。安插在郑氏集团内部的细作正在引爆一条惊天丑闻。 此时,郑氏家族已然发生剧变,郑成功将如何收场还未可知,不可能有余力再来安南。 在栗养志询问如何能确定“不可能”时,常进功说了郑家现在的兵力部署,又道:“苏克萨哈大人已在月前将郑芝龙及子孙家属押送菜市口问斩,郑匪现在披麻戴孝都来不及,如何还有余力来安南呢?”
栗养志闻之大惊,暗呼这个苏克萨哈这个辅政大臣可真够鲁莽的。郑芝龙是郑成功的亲爹,掌握在清廷手里有益无害,关键时刻也许还能发挥出大作用,如何能说杀就杀呢? 见对方一脸疑惑,常进功解释道:“郑芝龙咎由自取,竟敢得罪苏克萨哈大人,真是自寻死路。”
“郑芝龙如何敢得罪辅政大臣?这……” “老黄历了。早几年先帝在时,郑芝龙还受礼遇,当时苏克萨哈也还……唉,据说是一些银钱纠纷,不值一提。现在苏克萨哈已贵为辅政,整治一个降臣,还不是易如反掌?”
苏克萨哈和郑芝龙的结怨过程是一段市井传闻,常进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用来搪塞栗养志,掩盖京师高层的另一个真实目的够用了。 用接二连三的噩耗来击垮郑成功的意志,是一个很隐秘的计划,如果知道的人太多,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就不灵验了。 常进功这样的身份地位,也仅仅知道大概的因果而已,很多细节并不清楚,他也不想知道。 总而言之,他确认当下郑成功麻烦不断,绝不可能有余力再度出征,更不可能忽然出现在安南。 “如此,末将就放心了。只要不是郑成功率部南下,吴大人有荷兰人相助,断然没有战败之理。突然间冒出这么多明匪援军,末将还以为郑匪来了呢。”
栗养志还提议让内湾的陆师趁夜色登船,先把所有舰船开到外湾聚集再说。 如此一来,清军舰队可以机动的舰船就能大量增加,扭转当前的被动形势。 那些运兵船虽然没有舰炮,但是用来跳帮接舷战还是可以的,再不济也能为军舰挡挡炮弹,分散明军的火力不是? 常进功也有相同想法,如果把运兵船全部拉出来,确实可以瞬间扭转局面。 不过他的计划是先不接陆师,天亮后让运兵船直接开出来参战,这样减少了接人的麻烦,而且战胜明军舰队后,也不用再度冒险抢滩登陆。 这个计划也有弊端,会对岸上陆师的士气产生不利影响。 在右半岛驻守的琼州镇兵可能没事,因为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海湾里还有大量清舰在战斗;造船厂、铸炮厂附近的一万多各标营兵就不一样了,看到内湾的船走得一干二净,指不定慌成什么样呢。 就在两人讨论怎么把一百多艘运兵船利用起来时,他们忽然听到外围战舰传来一阵警报声。 两人大吃一惊,心里都发出同一个疑问:“明贼……竟敢发动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