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是什么？

一千个人兴许能给出一千个不同的答案。

于我而言，亲人，是生我养我、疼我爱我、即便暂时分开以后也一定要共享天伦的亲近的人。

于战神联盟而言，亲人，是想得起、看得见，曾在他们心底留下了已经被尘封一隅的美好回忆，如今却再也抓不到的幻影。

于寒生而言，亲人，只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可怕。

于表哥而言，亲人，就是有了手心后，手背就不是肉的人。

表哥的名字“启斌”，启字辈，斌取文武双全的意思，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然而事与愿违，表哥学习成绩并不好，在学校里还时不时跟人打个架。

跟优秀完全沾不上边。

他其实很明事理，对身边的人很好，也很护着别人，尤其护着女生。同时他承受力强、很能吃苦、勤学好练。就这样的性格到社会上，怎么可能喝西北风，迟早自己打拼出一片天下来！

但光是学习不好这一点，好像就完全掩盖了表哥的优点。

所以，就有了范启程。

表哥一过十六周岁，就从职校退学出来打工，不回家吃饭也不回家睡觉。刚开始赚不到钱没法租房，连地下室都住过。他在好几种地方都工作过，认识了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们儿后，跟着他一起经营一个卖烟酒的小卖部，才终于有个能躲雨、能睡得舒服一点的地方给他住。

再然后呢，他还是打算自己找一份工做，就找到了这家小吃店，成了这里的服务员，认识了我的未来表嫂。

他这两年的经历可以用文字轻轻松松概括，但年纪轻轻出来打工的苦，这个谁吃过谁懂，我不懂。

表哥抽烟绝对是跟他爸学的。可我估计他肯定自己也想抽。

我身边抽烟的人不多，可他们都说，伤感的时候抽一抽，哪怕只是点上了不抽，心情也都没那么糟糕。

我一边劝表哥抽烟对身体不好，一边又不太忍心让他彻底戒掉烟。我的未来表嫂也是一样。

此时客人不多了。

“舅舅，舅妈。”

我有些拧巴地打了招呼。

“欢迎光临，请进来坐。”

同样是招待客人的用语，这句话却说得冷冰冰的。

我突然觉得我真的好幸运，我遇上了比很多人的爸妈都好的爸妈。

雷伊心明眼亮：“气氛不太对啊？”

何止不太对哦。

二舅和二舅妈进来坐了，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别扭：“阿情，被这么多男生簇拥着呢？”

“啊？是啊是啊，都是好兄弟。这不放周末了嘛，最近大家都很累，一起出来聚个餐放松一下。”

我尴尬地笑着，“程程呢？”

“上学前班去了。”

二舅往一个一次性杯子里倒了茶，递给二舅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眉头一挑：“程程上学前班了呀，最近才开始的吧？”

“嗯。哎，是哦，明天就放周末了哦，”二舅笑了，看向站远了一些的表哥，“阿斌啊，明天周末，回家一趟吧。”

这话说得何其造作。

“对不起，没空。”

表哥冷漠地眯起眼睛，转过脸去不看他们。

“那好歹是家，总要时不时回去一下的。”

二舅翘起二郎腿，“这么久没回家了，你就不想念我们和弟弟吗？”

表哥的话音里陡然显出强大的压迫感：“很忙，没空想！要是不吃饭就请回，别打扰我工作。”

“你真无情。”

“是的。”

“阿斌，以前是我们重视程程的同时忽视了你，让你受到伤害了。”

二舅妈说话声音很轻，但所有人都听得到，“我们会改正。”

表哥冷哼一声，语气平缓却字字藏刀，“好啊，你们改正，我可没有一点点强迫的意思。只是，你们好像没有错呢，那不是你们说的吗？当哥哥的就要让着弟弟，弟弟做什么都不应该说他，弟弟值得拥有最好的。我不值得。”

他最后那一句“我不值得”，带着些许的颤抖。

战神联盟几人互相对视，我从他们眼里读出了深深的无力和无奈。只有寒生还平静地一口接一口吃着汤馄饨。

你值得的。

我们所有人都值得拥有最好的。

众人皆沉默，小吃店里静得可闻针落。

“你们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说完了那就请回吧。”

表哥放下抱在怀里的圆形托盘，低着头转过身去，躲避着与任何人眼神接触，“受了伤还能救的时候不救，现在死都死了，哪还救得活。”

他已经不再相信他们了。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1）

他们走了。

吓得我，看他们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会在这里闹上一场。好在，双方矛盾没有被激化起来。

“那个，表哥呀......他们已经走了。”

我让他们几个都到外头去等着，然后把我们这一顿的饭钱算到刚好，走过去递给他，“行了，不是伞就别硬撑着了，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两秒钟后，有一滴泪水自他通红的眼圈中垂直落下，打在他的鞋面上。他的脸颊颤抖着，用右手一把抹干眼睛，拿了钱走进里间。

“我们回去了啊，下次有空再来吃。”

我摆摆手道别。

“路上注意安全。”

未来表嫂和老板老板娘都叮嘱道。

整辆公交车上，有一个在睡觉的大妈，有一个看着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大腿上放着一个蛋糕，埋头吃着，还有就是我们六个。车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车窗如同屏障，隔开了外面的所有热闹和喧嚣。

“一家俩男孩，很容易闹矛盾的。”

我轻声说。

“教育得不好，有孩子就能打架好吧。”

寒生眉眼放松，一点都不像个才失去亲人的样子，“我见过最和谐的二孩家庭，一是你闺蜜和她妹妹，二是长锦叔叔和他弟弟——我真的很羡慕那么好的兄弟。”

“长锦叔叔家其实不偏心，就只是因为长锦叔叔遇到过意外，他才变成了老家人们的禁语啊。”

我把书包抱在怀里，“他真的不容易，还好有爱人和家人陪他一起呢。”

我一路算着站点，我们差不多下车了，那个吃蛋糕的年轻人还是不急不忙，估计他没有那么快下车。

我有点想过去和他搭个话。

“你生日啊？”

“是。”

年轻人顿了一秒钟才抬头看我，“小妹妹，你要吃蛋糕吗？”

“不不。”

我立刻摆手，“那么，生日快乐。”

年轻人懵了一下，就笑了：“谢谢。”

“不客气，我也很快过生日了。还有一个月不到，我就满十四岁咯。”

我对他一笑，这时车里的广播播放到站信息，我跳下座椅，“我该下车了。一个人过生日是冷清一点，但也要好好吃蛋糕哦。”

每一位勇敢地与生活搏斗的英雄们，都请对自己好一点哦。

寒生的抗压能力还是很强的。初三压力真的大，听说有不少学生受不住请假在家，要么是休息，要么是休学。他呢，与所有人有着一样的学习压力，还多出很多事情要料理，陀螺都没这样连轴转的。

我最近心态也变了一些，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阳光乐观、没心没肺了。这几个月来事情实在太多，而且有不少都不是好事。我近来很容易发呆，写着写着作业就走神了，还总是丢三落四，忘了这件事，忘了那件事。

把排练新年晚会的节目这样的大事都忘了。

在这里找不到又有空、又有默契的人做搭档，最后我还是只好独唱。

第二次大型考试的成绩下来，退步了，刚刚好卡在了年级第十。

我害怕下一次就没这么好运了，赶紧努力起来，每天除了写作业就是泡题海，战神联盟四个却不知怎么的，这几天迷上了末世灾难类的文学或影视作品，写完作业就窝在房间里，围着一台平板电脑看得入神。我也喜欢这些类型，不过在对悬疑的喜欢之下。

末世求生类的影视作品，在我心里几近与悬疑作品的地位持平。有一天晚上，我还和他们聊了看这类作品的感受。

我喜欢和有经历、有阅历、有智慧的人聊天。因为我可以与他们碰撞思想、交换感悟，他们以他们的阅历，给我以更高深的启发和思考。

我比较少和布莱克单独聊天，不过这一次，他深邃的思想确实给我不小的震撼。

他一定非常懂得，从绝望的深渊里挣扎着爬回来，需要有多少的辛苦和勇气，说服自己活下来的斗争的辛苦，和面对活下来要遭受的辛苦的勇气。

但他一定也非常懂得，从被恶魔伤害的无助小孩，成长为反杀恶魔的骑士勇者，这是多么荣耀的过程，即便这个过程让他变得千疮百孔。

“都是在绝望的环境下拼死求生，差不多吧？”

他问。

“不管是高等动物还是低等动物，是人还是蝼蚁，求生的欲望都是一样的。生物，会本能地想活着，却不会本能地想死去。”

他说。

我十分认同。人会在想了结自己时思前想后才豁出勇气——有不少人也豁不出这个勇气——但求生的本能是一瞬间的，是一瞬间就可以席卷全身、控制大脑和四肢的。

他又提起，他在听了寒生的遭遇后，对他只有欣赏，没有怜悯。

他想寒生应该会十分讨厌被怜悯，就像小时候的他一样。都是惨痛的境遇，都是小小年纪的男孩。但他认为，寒生比他惨，因为他还留有关于亲人的美好回忆，而寒生没有。

我轻声说：“你，寒生，他们三个，都是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的人吧？遇得上互相救赎的灵魂伴侣当然是一大幸事，可这世上有很多人，他们经历着无尽的苦痛，却只能自己为自己舔舐伤口。”

所以人活一世，应该对陌生人释放一些善意，在自己安全的前提下。

也许你轻轻一句问候或关心，就已经拯救了某人。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被某人拯救。

布莱克那双海蓝色的眼睛真的很迷人，有时倒映着橘黄色的灯光，就有着强大而温柔的神采。

他说，他从前认为自己这一生，就如此被仇恨紧紧捆绑住，报了仇以后，他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希冀了。可他没想到，他被卡修斯拯救了，被战神联盟拯救了，被这个终究还是洒满了光芒的世界拯救了。

报仇，是在被逼到绝路时，不枉来这世间一趟的反抗；活着，是在千难万难熬过苦难以后，把支离破碎的自己一片一片重新捡起来拼好，从被拯救的人化身拯救者，让世间不要再有重复自己命运的后来者。

我听着他说的，感动得想要掉泪。

大概是最近牵扯到人的性命、人的生活的事情太多，我也不禁再次捡起那个十岁就开始萌芽的问题，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后来被我遗忘，是因为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答案。

“阿情，你原本只是一个可以无忧无虑长大，然后继承家业的孩子。”

布莱克直视我的双眼，认真而温和地道，“但因为我们的贸然到来，你的生活肯定变得比以前不平静了。”

我点头。确实，遇见你们之后，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真的多了很多。

可我不生气。

“若是我们从未来到地球，你可能就不需要背着圣力寄居者的负担生活。抱歉。”

他将一手按在肩前，上半身略微鞠躬。

可能他是说，他们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我的特殊，不会因为这个特殊而背负压力。

“可是圣力也不是你们招来的啊，你为什么要道歉？其实，圣力对我的生活没有不好的影响。兴许就是它，让我每一次遇到惊险或危险，都可以化险为夷。这是神在庇护我。那么，欲戴皇冠，必承其重。（2）”我笑道。

“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个特别不像女孩子会有的梦想的梦想。”

我也是认真的，“许多女孩子，从小的梦想都是成为住在富丽堂皇的城堡里的公主，受到王子和国王宠爱、被恶龙掳走后等待别人来救自己的公主。我呢，我想成为白马骑士，去打败恶龙，救出被恶龙掳走的公主。”

他看着我。

“我想成为英雄。这个圣力，给了我成为英雄的最大助力。”

我一撩头发，靠在沙发背上，笑着看向他，“英雄不一定要大义凛然拯救世界。能坚强地面对挫折和打击，最终活下去，即使平凡，那也是英雄了。我用我的表哥来举例吧，如果他能走出在家中得不到偏爱这件事对他的伤害，同时他不会以一碗水端不平的方法对待他未来的孩子，这就是英雄了。”

他仍然看着我，眼神里却多了一分不同的意味。

“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是不容易的，但要是成为了拯救自己的英雄，更厉害。这世上有多少人，救了别人，没能救自己。”

他终于不再只是看着我了。

“圣力选择了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