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很晚,朱九才回到二人寝帐,她一进去就扑床上不动弹,乐锦进来道,“夫人这一天也累坏了,躺下休息休息如何?不过要盖好被子,小心着凉。”
乐锦已上手帮她去掉外面的斗篷,脱掉泥土斑斑的外衣和鞋。朱九全程眼睛未睁,全权交由乐锦服侍自己睡下。乐锦替她盖好被子,检查了一番,才迈着步子离开。帐中很静,外面也几乎没什么人声,朱九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丝毫不知太阳西落,夜色渐浮。傅南容很晚才回来,乐锦在帐外告诉他,夫人已经睡下,他于是一个人进来,自己脱了外氅外衣之后,去火盆边烤了烤,然后才走到床边去坐下,静静看着朱九。看得出来她睡得很香,她的睡姿向来不算雅,从她来第一日他就发觉了。这人和以前的白弗当真是判若两人,他派人去暗地里查过,说她在离宁川之前就还是正常的,甚至在路上依旧是,可怎么到了盛京就仿佛变了一人?不过探子的消息确切一点说,她是从一个叫做黄马驿的地方出发才开始变得不正常的。据当时护送她的白家护卫讲,当日也吓坏他们,他们家向来唯唯诺诺的十三小姐,竟然能够驯鹰,而且对他们下人,一副高傲神态,和之前是绝不相同的。在那黄马驿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她一夜之间变化?傅南容想不明白,他有疑惑,却不知如何问她。还有今日,她见过白家来人,说了什么?向来听话的她会听从她哥哥的安排,给他捣乱吗?虽然他根本不在乎白坤白敏还能怎么蹦跶,但他很好奇,她会怎么做。“你会教孤失望,还是大出所望?”他低声问她,没有回应。“白弗,孤念及当日之恩,等白家事了,就找个借口放你去自在生活,你不再受拘束,这样的生活你一定期盼了很久。只愿,你不会教孤失望。”
他在心里道。朱九什么也不知,一觉睡到天大明,醒来也没想别的,拉着乐锦就去看红缨,在红缨那儿陪着说了好久的话。然后从红缨帐里出来,朱九踢踢石头,一路闲逛着回去。“夫人若觉无聊,可去前头看看各家所猎,听说真有白虎。”
乐锦怕她闷,于是提议道。“真有倒霉蛋?”朱九笑道。“是……”乐锦也笑出来,“是倒霉的。”
朱九想了想,“好吧,去看看。”
乐锦跟在身后,两人同去。远远就看见白虎了,谁教他长得那么扎眼,不过在雪地里还好,你说它没事跑山北来作甚?朱九走过去,绕着笼子走了一圈,这家伙腿上中了一箭,还在淌血,病恹恹的趴在笼子底部,不过见到人来,还是呜呜了几声。朱九想靠近去看,被乐锦拉住,“夫人,小心。我们还是别靠太近。”
朱九退后两步,不出声和那白虎说话,“你是傻了?明知这边狩猎还跑过来。”
那白虎毕竟曾在天上待过,见这人又能说些天上官话,想来也是和九重天有关联的,立即回她,“我是被人揍晕抬过来的,醒来时就在这片林子里了。”
他有些委屈,眼睛低垂,乐锦见了,还说了一句,“这白虎好像很伤心。”
朱九又问他,“那是谁吃饱了没事,不杀你,不要你的皮毛,扛着猪一样重的你爬那么高的山,把你再放了?就为给你挪个窝?”“那人指定有病。这人类都有病!时时刻刻在打战,在算计,他们累不累?”“你还说人类,你自己现在只怕就要立即去投胎了。”
“投胎也没什么,只是死相太难看了些。”
朱九叹气,“你是天上哪位仙家的?”白虎低头,不好意思说,怕丢主人的脸。朱九也不再问,“你好好去吧,多死几回,就能回去了。死的越惨回去的越快。”
“那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件事,算是我最后的遗愿了。”
“你说。”
“我从醒来就没吃过东西,其实也主要是因此才被一箭射中,我想吃饱了再走。”
朱九望着那白虎笑出声来,乐锦在旁边看着,也不知她在笑什么。天啦,更奇怪的是,她怎么感觉那白虎也在对着她夫人笑呢?朱九突然叫她,“乐锦,去找块肉来给他吃。”
“啊?哦,好。”
乐锦迷糊了。白虎吃下肉,还觉不够,朱九道,“别吃太饱,到时候先胀死就更丑了。”
那白虎叹气道,“好吧。谢谢你,仙友,等我回归天庭之时,我们在天上再见。”
“行,你好好去吧。”
朱九于是头也不回离开。到晚间,营中开宴,将众猎物皆烤熟来吃。朱九一天下来这才有机会和傅南容坐下说话。只见他们并肩坐在上座,一边应付不间断的敬酒之人,一边交谈。“你今日为何一只动物也没猎?”朱九冲来敬酒之人一笑。傅南容却只微颔首,嘴里也是对她说的话,“孤今日猎了别的。”
朱九一惊,“别的?除了动物你还能猎别的?”“十三姨,你可有话和孤说?”他不答反问。朱九一愣。傅南容低头倒酒,“千叔的属下昨晚捉了一人,那人被捉时当场就自尽。十三姨可猜猜他是谁。”
这还用猜?他们速度倒挺快。“你们捉到他了?”她无非是问这么一句,谁知傅南容却道,“十三姨会失望么?”朱九不明白他的话,不,是他今晚的话,她都有些不明白,“失望?”他不语,饮下一杯酒。朱九看着他侧脸,在想他话的意思,但一时想不出。这时场下却突然起了热闹。原来是有人抬着那可怜的白虎来了。这死相的确不佳,就连要死了,还要被这么多人围观。朱九的注意一时被场下吸引。傅南容因为她的不解释与沉默有些烦躁。“王上,王后。臣请亲取白虎之肉,敬献二尊之前。”
一个朱九不认识的人在场下拱手请命。傅南容颔首,“爱卿有心了。”
于是只见那人取过刀子,朝白虎走去。笼子被打开,白虎还趴在里面,看着是奄奄一息的。那人招呼人把白虎抬出,搁在场中心。朱九不禁心道,“这是要当场剖它?”她不想看,于是闭上眼微微侧头。所以她没看见那白虎突然跃起,把那持刀之人一巴掌挥的几丈远的画面。惊呼声立时响起,“保护二尊!快保护二尊!这白虎癫狂了。”
她闻声睁眼,看过去,只看见白虎仿佛长了翅膀,直直朝她和傅南容扑来,离得近的军士已举着长刀来刺,但或许是来不及的。谁也没想到这白虎还能有这么大的能力。还是傅南容反应快。朱九只感觉他抓住自己的那一下很用力,她被他迅速拉向一边,导致她脚下步子凌乱,不得不倒在他身上,他立时双手揽住她。那白虎扑了空,将他们刚刚坐的桌案与座椅压的稀碎。朱九见此,双目圆睁,立即用腹语与它对话,可白虎根本不应她,立即就又来扑他们。已有护卫到了王与后身前,个个挺刃向前,但那白虎却根本不放在眼里,毫不顾忌的冲过来,刀刃入体也不顾,直把那些护卫几掌就拍飞。在这瞬间,傅南容已把朱九拉到身后,然后叫人拿来了自己的弓箭。其实已有不少人射出了箭,但插在那白虎身上竟丝毫不妨害它的迅猛。傅南容退后两步,立即弯弓搭箭,三箭齐发,两支射中其双目,一支射中其脖颈。这三箭倒是让白虎倒在原地。众人以为这便是解决了,不禁有人开始欢呼,“王上神武!”长孙大千等立即带人持长枪准备去彻底降服白虎。傅南容手里还拿着弓,看了眼那白虎,然后移开眼去看朱九。朱九被人围在暗处,这时见白虎终于被傅南容拿下,她心下一宽,从众人身后跑了过来。一来便是问他,“你有没有事?”他却又用那种她看不明白的眼神看她,“孤没有事,十三姨是不是很失望?”她微张嘴。他在说什么浑话?护卫已团团将他们围住,但朱九却未动分毫,只是保持刚刚跑来的姿势,抬头看着他。护卫们想把他们护着远离现场,但又不敢出声,只因他们已发觉面前的两位贵人脸色皆不佳。特别是那位王。“你是何意?你从我们到木根山那晚开始,说话便奇奇怪怪。今日更是如此问我,你今日必须说清楚,你是怎么了?”“二哥二嫂,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
傅南虔终于开口。但没人理他。傅南容一时没说话。朱九却已有了猜测,道,“你捉到白家的奸细,那人是不是说我与他有联系?”定是那人说了诬她的话,而且她能确定,他听进去了。她顿时感到伤心。“傅南容,你既不信我,却为何要娶我?”她手在身侧捏拳。“孤知你是为救你母弟,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孤对你来说自比不上你的血亲。”
“啊!白虎又活了!”突然又是一阵大叫。傅南容下意识就将发怔的朱九拽到自己身后,然后再度举起手上弓。朱九本看着他,见他又举起弓,脸上神情也是少有的紧张,于是她才扭头看了眼身后,只见那道白影果真又立了起来,双目已瞎的它在胡乱的撞人咬人,它比刚刚更加狂暴。它竟生生将一个士兵的头咬下。连长孙大千捉着长刀上前砍它,也被它一声虎啸震的后退。这分明已经不是人间的虎了。朱九猜测,这虎是被人摄了魂,激发了他的神力。她看了眼四周,只怕在场无人能降得住它。她身前之人还待再射,那虎却仿佛知道他在哪儿,挥开众人之后,又准确的朝着傅南容扑了过来。她现在若还不明白就真的太傻了。这虎分明是被人下了术,专门来对付他。她上前两步,傅南容则把她又往后推,身子挤在她前面。他也不退,举弓就对准那飞过来的白虎一射。这一次,白虎双目已瞎,却比看得见时还要厉害,那飞来的箭被它瞬间歪头躲过。这仿佛已不是虎,而是人。于是众人只剩惊慌和担心,因为傅南容要再搭箭已来不及。傅南容只好连连后退,并喊,“速带王后离开!”朱九还待喊他,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立即给带走。她来不及回头看是谁抓了她,她眼还望着他,嘴里在慌乱中终究是低声唤出了他的名字,“傅南容……”即使他刚刚才冤枉了她,她却不想他出事。她被迅速带离那个圈子,人影幢幢,人影翻飞里,她只在寻他的影子。绳子钩子长枪长槊,能用的都用了,可都无法制住白虎。“王上!”她听见场中的再一片惊呼。他怎么了?刚刚抓朱九之人已放开了她,她于是拔腿就往回跑,后边有人叫她,她却不顾。只是跑。好容易跑到那混乱外围,拉起一个跌倒在地的人,问他,“王上怎么了?”那人灰头土脸,吐了一口泥,只见拉他起身的是王后,立即行礼,“是王后。王后快离开此处,连王上都受伤了!”他受伤了?她等不及再问,继续朝里挤。那人喊道,“王后小心,不可入内。”
朱九好容易又看见了那道白影,只见那白虎疯了一般,全身血淋淋还在场内跃上跃下,啸声震动山林,地上已躺了不少人。她四处看,夜色昏暗中,她找不到他。她几乎要哭了。“王后快随小人离开此处!”有人来拉她,她却犟着不愿走。“你们帮我找找王上,他在何处?”朱九声音里已有哽咽。离她最近的那个兵,瞧见了她的慌张。“王后莫忧心,陛下自有长孙将军他们保护。”
“可是刚刚有人和我说连他也受伤了。”
朱九还在找,突然对面一堆人被白虎扒拉开后,现出一人。那正是被人护住的傅南容。朱九看见他右手抱在胸前,被人扶着,看着像是受伤了。这画面令她心头一痛,来不及想,推开身边捉她的护卫,拔步就往对面跑。一道紫色身影的突然闯入,令在场的人都一时反应不过来。傅南容在后退,只因白虎越来越靠近他。傅南虔在他身侧,一柄长槊在手,直插过去,谁知那白虎身形依旧极快,成功躲过,换个方向再度扑向傅南容,两个护他的护卫拉他的时候用了力,将他带倒在地,场上不少人开始大呼“王上!快救王上啊!”两个护卫迅速爬起,挡在他身前,准备以身护主。而朱九在跑来的路上便念了诀,开动禁术,禁术一开那瞬,这具身子即出现承受不住的剧痛,她忍耐之下,终于跑到白虎与傅南容之间停住。白虎一掌本要拍向那人,朱九挡在前面,抬手,肉眼不可见的仙气从她身体里源源不断的传至白虎额际,那白虎瞬间安静,静静的落地,然后只听它喵呜一声倒地,不再动弹。傅南容跌坐地上,看清跑过来之人是朱九时,双目圆睁,大喊让她走开,可是朱九没听,自顾自地挡在他们中间。白虎安静后,朱九放下抬起的手臂,她想她可能要死了,不对,确切说是白弗这具身体要完成使命了。她脑袋昏昏。傅南容只见她缓缓转身,转过来的是一张白到透明的脸。她嘴唇张合了两下,眼不自主的合上,然后身子就开始下坠。他一只手撑在地上,迅速滑到她那儿,一只手接住了她的身子。她就那样无声无息的落在他怀里,脑袋耷拉着后仰,双目紧闭。“白弗……”他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十三姨……”他以为是她不习惯他叫她名字,于是换了个再叫。还是没反应。“我没有想害你。”
她刚刚张嘴想和他说这个,但没有发出声来。但他却看明白了。他见过太多死人,所以很熟悉一个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所以白弗是死了吗?他血淋淋的右手垂在地上,左手托着朱九,在轻微的抖。周围很闹,他们不停的在喊“王后““王上“傅南容则只呆在地上,仿佛静止了一般。“二哥,我们快送二嫂回帐,找太医来诊治,还有你的伤。”
傅南虔排开众人,此时只能是他主持大局了。傅南容回过神来,想要抱起朱九,但试了几次没成功,傅南虔便道,“二哥,我来。”
傅南容见是他才松手让他抱走朱九。抱着朱九疾走的路上,傅南虔脑子里一直回想刚刚他弯腰要抱走朱九时,所看见的他二哥的眼神。那一瞬,他二哥看向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但因见是他,那眼神瞬间就消失了。傅南虔看了看怀里的人,她怎么脸色这么白?到了寝帐不久,傅南容就来了,只见慕容清阴美已在。他站在那儿,垂着的手还在往下滴血。“二哥,你的手。”
傅南虔转身看到他。慕容清看了一眼,冲阴美道,“你去给王上包扎,这边我来。”
阴美于是提了药箱过来,“王上请坐。”
傅南容坐到边上去,一双眼却还是盯着床的方向。那伤口深可见骨,但阴美给他治疗时,没见到他皱一下眉头。傅南虔两边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数他最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