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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燨走上了武定州的城墙上,残阳如血,染红了西山落寞,他每走一步,身上赤金鳞甲都会碰撞发出叮当的声音。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对身后的苏文说道:“你且下去吧,恢复一下武定州的秩序,将俘虏的叛军士卒重新整编,调一支卫所分三班倒在城中十二个时辰巡逻,昼夜不停。”“诺。”
苏文躬身告退。
待人退下以后,朱高燨继续沿着残破的城墙向前走去,最终在城墙上的砖石上,躺着一个喝的烂醉如泥的布衣先生,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郁的酒气。 城下尸骨累累,城上对酒当歌。 朱高燨与此人见过一面,在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宣的府上,这人是苏青,汉王府的幕僚,那时候苏青正在给李宣行贿。 也正是因为李宣一事,朱高燨才决定将汉王党彻底铲除。 如今再见,苏青已经全无了谋士的阴郁,浑然一副水中捞月李太白的潇洒姿态。 听到脚步声,苏青慢悠悠的坐了起来,看到这飘然的举止,似乎并不担心自己一个不着调从城头滚落下去。 武定州的城墙高约近十丈,倘若从这里甩下去,定然会浑身粉碎头破血流。 苏青挥手打招呼:“呀儿,祁王爷,许久未见,还是这般气度非凡啊。”朱高燨上前一步,开口道:“听口音,你是北平人?”
苏青笑道:“是嘞,和祁王爷您是老乡,只不过我十七岁就背井离乡了。”
朱高燨是洪武二十四年生人,自幼在北平的燕王府长大,虽然苏青的北平话音很淡,不过他还是能听的出来。 祁王并不着急,坐在了城墙上,和苏青聊了起来:“因何离乡?”
苏青似乎还有些酣醉尚未清醒,努力的回想道:“十七岁那年,我跟着燕王,嗯,也就是当今的陛下参与了靖难之役。”
这倒是让朱高燨有些意外了:“你还参与过靖难?”
苏青道:“在下曾是张玉大将军帐下燕山左护卫百户官,曾参与夺取北平九门之战、蓟州之战、遵义之战……嗯,祁王爷您应该听说过这些吧?”
朱高燨感叹道:“这都是靖难初期的硬仗啊,你这个履历,战后少说也得是个从二品的都司同知吧,怎的投了汉王门下当布衣?”
“祁王爷都说到这里了,如何还猜不出我的身份?”
苏青很大方的就承认了,“靖难时,北平的仗打完以后,我因作战英勇,被编入了一支没有编制不在档案里记录的军队,在明面上,我的名字已经是战死的士卒了,朝廷把抚恤送至我的家中,自此我就成了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影子侍卫,一直到永乐二年,我被安插在了汉王的身边,直至今日。”
说到这里,苏青将目光看向了朱高燨的身后:“小弃,你我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今日难得一见,何不妨出来一叙?”
朱高燨的身后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佩戴铁制恶鬼面具的阿弃。 残阳照耀之下,阿弃站在影子里,而苏青则坦然坐在晚霞之下。 苏青轻声道:“你站在影子里,却活在阳光下。我站在光明之中,却活成了一团影子。”
他真的很羡慕阿弃,能像这样自由的活着。 影侍,一个神秘的词汇,他们永远都要活在影子里,是皇帝的杀手锏。这十多年来,苏青看似过得轻快,却一直都背负着沉重的罪孽。 反观阿弃,得益于祁王,从影侍这个泥潭里抽出了身来,跟着祁王,阿弃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 “你违反了影侍的条例。”
阿弃面对昔日的同僚,声音冰冷,“你刚才泄露了自己的过往经历,按照规矩,我应该把你带着你的头颅回京。”
之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影侍的存在,是因为保密足够严谨,所有人都像是一个哑巴,没有过往,没有真实的姓名,只有代号和任务,以及皇帝赋予他们的生杀大权。 “那又如何?”
苏青并不在乎,他将手里的空酒壶扔下城墙,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个新的酒壶,淡淡的说道,“喝完这最后的一壶酒,我就该上路了。”
阿弃愣了一下,面具下的皱紧了眉头,不做言语。 苏青在阴影中活了太久,他对自己这肮脏的人生充满了厌恶,如今办完了皇帝从差事,只想给自己一个解脱来终结这黑色的一生。 “还有什么话想问的,就当是我临终前的遗言吧,只要我知道的,都可以回答你们。”
苏青拎着酒壶灌了一口,舔了舔嘴角,“不过你们最好快一点,因为我只剩下这一壶酒的时间了。”
朱高燨顿了一下,问道:“汉王现在如何?”
苏青悠悠道:“沈阳中屯卫与大同中屯卫同时从河间府出发,抵达武定州西部,现在应该已经逮住了汉王,正在送人的路上。”
他反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以你的睿智,不难猜出苏文这个小将跟汉王比起来,还是太青涩稚嫩了,若是由你来坐镇武定州,大可将汉王摁死在这里,无需我出手,既然如此,为何你还是选择让苏文来守着汉王?”
朱高燨想了想,说道:“你觉得,苏文如何?”
苏青道:“有勇有谋,若加以雕琢,日后可为国之大将,不过勇大于谋。”
“所以说啊,苏文胜以重任,缺乏的只是一个往上走的机会罢了,本王让他守着汉王,是给他一个台阶,站的越高,眼界自然就越远。”
朱高燨淡淡的说道,“再者说,即使苏文会因为年轻而犯错,也还有本王给他兜底,我这个当王爷的总得罩着手底下的人啊。”
苏青来了兴致:“打到这个份上,你还藏着什么?”
朱高燨轻描淡写的说道:“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将商河驻守的两个卫,调到了阳信与大湾的北部,占据了武定州各条道路的节点。”
苏青一愣,而后开怀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早就防着汉王这一手了,如此一来,即使我未曾将沈阳中屯卫和大同中屯卫调来,你亦能将汉王逮住,好啊。”
他的心情多云转晴,一想到即使没有他的背叛,汉王也跑不了,苏青心中的负罪感就消除了许多。 十二年的主臣之谊,终究还是卡在苏青心头的一块磐石,而现在祁王的话,将这块磐石打碎。 “多谢,谢你替我了去了这么一块心结。”
苏青长舒了一口气,“如此,我也能走的释怀了。”
他提起酒壶,一饮而尽,美酒入喉醇香回味,苏青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和你说一下。”
“嗯?”
朱高燨挑眉,“何事?”
苏青嘴角上扬:“我听说,祁王爷至今尚未纳妾?”
朱高燨有些不明所以:“是,这和你想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苏青看向了阿弃,嘴角上扬,“你可知,我这老友阿弃……” 他没还说话,阿弃就已经知道这厮想说什么了,语气不善的打断:“我劝你说话之前过过自己的脑子。”
朱高燨狐疑的看向了阿弃,他明显能感觉到阿弃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这阿弃有什么事在瞒着他? 苏青摇了摇头,起身站立眺望,只觉得夕阳如此凄美,轻轻的闭上了双眼。 他纵身一跃,从近十丈的城墙上落下。 对他来说,这应该算是解脱了。 朱高燨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将他厚葬吧。”
…… 这场由汉王掀起的叛乱,从汉王宣布靖难檄文,到汉王被俘虏叛军在武定州被铲平,历时不到一月。 朱高燨带着他的军队,返回了山东的省城济南。 在他的住所前,有几位客人早已等待。 一位是沈阳中屯卫指挥使,一位是大同中屯卫指挥使。 “祁王爷,汉王已经被我们绑起来,就在屋里等着你,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沈阳中屯卫的指挥使挠头道,“还望王爷体谅,我们两个卫都是屯卫,不能长时间离开河间府,这次出兵已经破例,现在得马上赶回去。”
朱高燨作揖道:“辛苦二位了。”
“没什么,能给王爷办事,也是我们的荣幸。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慢走。”
朱高燨走进了屋里,便看到汉王被绑在了椅子上,脸色黑的像是煤炭,看到祁王后这脸色愈发阴沉。 “哎,二哥,自从你就藩以后,这还是我们哥俩儿头一回见面,未曾想,竟是这番场景,实在让人唏嘘啊。”
朱高燨叹息道。
汉王啐了一口,不屑的说道:“姥姥!”朱高燨笑道:“我姥姥也是你姥姥。”
他和汉王都是北平人,“姥姥”是北平的方言,不算是骂人的词,大概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没门儿”,另一个意思是“别扯淡了”。 很明显,汉王现在想表达的是第二个意思。 “你赢了,小子,我斗不过你,难怪老大都输在了你的手上,我输的不冤枉。”
汉王冷声道,“要杀要剐,任凭君处置,若是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哥,看在都是朱家人的面子上,别为难我的妻儿。”
“二哥,别把话说的太早了。”
朱高燨道,“我不会杀你,老爷子也不会杀你,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既然你想的明白这些道理,就没必要嘴硬了,我带你回金陵城,你给老爷子磕个头认个错,这事也就过去了。”
“然后呢?”
汉王冷笑道,“然后让我一辈子蜷缩在金陵城里,全家被软禁,连大门都走不出去,跟条狗一样的活着?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跪着苟活半生!”
朱高燨叹息道:“二哥又在嘴硬了,如果你真的不怕死,那就不会跑路,战死在武定州也算是圆了你汉王爷的英明,最起码你是死在了战场上。然而你跑了,这就说明,你还是怕死啊,二哥。”
汉王勃然大怒:“放屁!当年靖难老子在战场上杀敌成名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给我卸甲呢,老子这条命是九死一生捡回来的,你说我怕死,我朱高煦要是怕死,当年就不会跟着老子去造反!”
“是啊,你二十岁就成了靖难名将。”
朱高燨平静的说道,“那时,你每次打仗回来,都会一身伤痕累累,而我则在营中等你凯旋归来,为你卸下战甲,清洗伤口,给你上药。十四年过去了,我不是靖难时的朱高燨,你也不是靖难时的朱高煦,我们都变了。”
汉王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中闪烁过十四年前的光影,那时的他和祁王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弟,而非是像现在这般你死我活的敌人。 如果祁王没有和他争那个位子,他们现在应该还是关系紧密的兄弟。 朱高燨嘴里念叨着过往的旧事:“还记得有一次你中了箭伤,离脊椎就差两指,虽然活了下来,可那箭上毒却开始蔓延,如果任由其蔓延下去,毒素扩散在脊骨里,就算你能活下来,下半辈子也站不起来了。我找遍了军医那儿所有解毒的药草,却发现还是缺了一味药材。你躺在床上,拉着我的袖子,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跟我说——老四,哥不想当废人,求你给哥哥我一个痛快的吧。”
汉王的眼神复杂,这段往事他还记得,只是不愿再说出口。 “为了找最后一味药草,我找遍了军中,军中没有,那我就自己去采。”
朱高燨继续说道,“那时候在真定打仗,李景隆几十万的军队布防,遍地都是敌人的军队,我漫山遍野的找那味药材,筋疲力竭的时候,最后在一座山坡上终于找到了,等我摘下救命的药材以后,正好撞见了巡逻的敌军。”
“要不是三哥的军队赶来,我这条命早就没了,哪里还有今日和你争斗,不过就算重来,我仍然会那么做。”
汉王靠在椅子上沉默,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每逢梅雨时节他总是会腰疼。若非祁王冒着生命危险采下了那株救命良药,他何止是腰疼,早就在靖难的时候便一命呜呼了。 “我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
朱高燨道,“你我再怎么打生打死,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最起码,你不能死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