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弘道从昏迷中醒来,只觉浑身无力,连眼睛也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五郎太过操劳了,不食不眠,忧思郁结,积郁至深,旧伤复发,有几人能熬得住?今夜是运气好,否则怕要暴猝而亡,切忌再这般劳累……” 又过了许久,张弘道终于微微睁开眼。 “李……李瑕呢?”
“五郎说什么?”
“李瑕呢……” 不一会儿,沈开匆匆跑进来,附在张弘道耳边轻声禀报着。 “查了那间望火楼,刺杀五郎之人必是李瑕无疑……杨果今夜驾着马车在城中绕了一圈,但我们仔细查过他的马车,并未发现李瑕……我怀疑李瑕已在杨果府中,但杨果是河南参议,我们是外来人,拿杨果没有办法……” 张弘道无力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许久才喃喃道:“让王荛……来见我……” 他说完,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王荛难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五郎啊,你看你不听我的劝,累倒了吧?唉,我都是为你好啊……你这又是何苦的?”
“我只想……让全家人活下去。”
王荛凑了耳朵过去,仔细听了一会才听到张弘道在说什么,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你再卖命,将自己累死了,就能保住全家了?可笑。”
张弘道道:“李瑕……在杨果那里……拿他的人头给我。”
王荛道:“咦,五郎病糊涂了?你恐怕是忘了,正是区区不才,与杨参议一起给宋人递了情报。”
“赵宋不如我张家……远不如我张家……你把李瑕的人头给我……情报你还可以再递……” “不好递的,你不懂,南宋那边主战派不多了,地位高能作主的就更……” 张弘道缓缓抬起手,道:“歃血为盟。”
“哦?”
王荛奇道:“只要李瑕的人头,五郎就愿与我共襄盛举?”
“闭嘴……你够了……只说答不答应?”
“好!”
王荛终于不再反复试探,执起纸墨写了盟约,摔碎一个茶杯,往自己手心一割,鲜血长流。 他拉过张弘道的手一割,同时也说出了一个承诺。 “我这就去杨果府上,把李瑕的人头给你拿来……” ~~ 书房中,杨果还在对李瑕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欣,也就是老归,当年曾是大宋名将赵葵的亲兵,二人同乡同族。若说宋廷还有谁志在恢复,想来也就是赵葵了,我等这才让赵欣联络,设法将情报递到赵葵手中,直禀赵宋官家。 不如此,不放心呐……宋廷那边,多的是主张偏安之辈,若情报递过去,落入那些人之手,只怕会被直接毁去,呵,无非是怕宋廷再出兵中原,重蹈端平入洛之覆辙。 去年那一封邀约,好不容易,确实是送到了赵葵手中,我等才冒死送出这份情报,你可知此事冒了多大风险?结果,这么久过去,才来了你这几个人? 呵,看来赵葵也老了,心气没喽,他当年出兵中原,败得一塌糊涂,听说这些年背了个‘三京败事者’的名头,几番辞官。至于赵宋官家,只怕也没了二十余年前的血气方刚。”
说到这里,杨果摇了摇头,喃喃道:“可叹。”
李瑕身姿挺拔如剑,立在那,却是不怎么说话。 他知道的太少,不愿说得多了露怯。 杨果又道:“这些,无甚可说了,我等本就对赵宋不抱指望,也并非想归宋……但蒙古攻大理,赵宋直到大理国灭才得到消息,唉。 今岁,蒙军已从南北两路夹攻四川。宋若再丢了四川,蒙古便可顺长江而下,临安指日可破。我等还没准备好,不得不再帮扶宋一把。 可你竟还问我,那份情报是否重要?伐蜀之兵力布署、路线;蒙哥汗伐宋之方略;中原之赋税、户籍、兵额;漠北各宗王、中原各世侯之形势……哈哈哈,重要否?重要否?!”
说到这里,杨果颤颤巍巍站起身,指着李瑕,满脸痛惜。 “你可知蒙哥即位以来,窝阔台系诸宗王皆不承认? 你可知漠北汗廷或有萧墙之祸、分裂之兆? 你可知旭烈兀率十万大军西征、已离开汗廷? 你可知蒙哥与忽必烈相互猜忌? 你可知中原世侯人人自危,皆在串联观望?! 你等万事不知!只知求和、求和! 我等为牛弹清角之操,你等伏食如故,伏食如故!你等比牛还蠢! 你赵宋,便如一只伏食待宰的牛羊,不可救药!”
…… 书房中再次安静下来。 李瑕把公文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是程相公与贾相公派我来的……”他缓缓说着,补了一句,道:“我很精锐。”
“排除异己的手段,呵,老夫看不明白吗?当老夫三岁小儿?”
杨果看都不看,啐了一口。 “精锐个屁。”
李瑕道:“但我还是到了这里。”
良久。 杨果叹息一声,道:“倘若,中原之士举事,欲趁蒙古国与赵宋大战之机起兵反蒙,赵宋却投降和议,则后果不堪设想……正因有此忧虑,我等才让宋廷派可作主之人前来商议。”
他似乎觉得李瑕确实有些精锐,带着些试探的口吻,又道:“老夫已开诚布公,与你同行的使节或大臣若在,让他出面吧。时间不多了,要谈就尽快。”
李瑕再次沉默了一会。 这次,他却不是怕露怯,而是真的无言以对。 “没有使节。”
“那谁来作主?”
杨果道:“此事,需要初步立个盟约,第一条,蒙宋开战之后,中原若举事,宋廷不可轻言和议,当共伐蒙古。”
“……” 杨果死死盯了李瑕一会,重新倚回太师椅上,脸上渐渐泛起冷笑。 “你原是来戏耍老夫的?我等拿身家性命赌,你这竖子却跑来闲聊?”
他没有再说别的,但那苍老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杀意。 一瞬间,杨果已打算收手了。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年轻位卑的宋人,掩盖所有证据,结束这件事。 早该收手了,在赵欣得到消息却还不送走的第二天,许多人就已经考虑要收手了…… “此事我来作主。”
李瑕忽然应了一句,眼神很坚定。 杨果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讥笑起来。 “此事我来作主。”
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情报我带回去之后,会与程、贾两位相公商议,力劝他们与你们缔盟。”
“你在与老夫玩笑?”
“不。”
李瑕道:“两位相公会听我的……” “够了!”
“我的承诺,比任何使节、重臣管用。”
“哈哈哈哈……你的承诺?你且看你,无权无势,惶惶如丧家之犬,空口白牙,便想从老夫这里拿走情报?”
李瑕道:“西庵先生只怕还不清楚我的承诺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