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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实兄,我射倒了一个蒙军。”
昝万寿显然很兴奋,他手里并未拿弓,但陆秀夫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为何能让你上战场?”
“我找到搂统领,与他比试了。他遂带我到那边垛下,他箭法亦是不俗……” 昝万寿武举出身,显然是有真才实学,说话间豪气飞扬。 “但鲍统领过来将我赶回来了,还骂了搂统领一顿,说是读书人金贵,一个村的口粮都未必供得起一个读书人中进士。我说我不是进士,鲍统领不管……” 昝万寿这人,或许也有心眼。 他一路上被这些进士看不起,这番话未必就不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的。 遂有官员冷哼一声。 但至少陆秀夫颇有触动,心中微叹。 千人有千面,今日有人吓得尿裤子,有人已能上阵杀敌;有人命如草芥,有的人命却金贵…… 唯在战场上,一切显得如此分明又残酷。 忽然。 “蒙军增兵了!”
“快看!”
陆秀夫放眼望去,只见北面尘烟滚滚,声势骇人。 周围的文官议论纷纷。 “这得有多少人?”
“上万吧?动静这般大。”
“平沙日未没!平沙日未没!”
之后便见昝万寿跑了回来,大步登上这片山头,兴致勃勃地眺望,嘴里道:“诸君可知,蒙军往往一人三骑,便是数百人也能奔出数千人的阵仗……” 陆秀夫连忙走向昝万寿,问道:“如何看敌军人数?”
昝万寿道:“得等他们扎营,数帐篷才能知道,一般而言,一个帐篷四到五个兵士。”
“若此时估算呢?”
“看旗,但不准。”
昝万寿眯着眼,喃喃道:“只能说……若蒙军没使诈,这该是一支千人队。”
“纸上得来终觉浅。”
陆秀夫不由咂舌。
以往看兵书,十万大军、百万大军也是在纸上常见。 这次入汉中,李瑕的千余人沿陈仓道而行排成的长队已让他大开眼界。不想,蒙军骑兵的阵仗声势更大。 若非亲眼所见,安能想象到一千人已是这样浩浩荡荡? 叹为观止…… ~~ 战争之苦,远超这些官员的预想。 每一刻都是煎熬。 终于到了傍晚,当攻山的蒙军缓缓退去,文官们终于长舒一口气。 陆秀夫坐在石头上,割下了一段中衣,把宽大的袖子裹好,又将长襟寨进腰带,大步向山道那边走去。 这次没有士卒拦他。 穿过那些席地而坐的兵士,他看到独眼的鲍三带人埋葬了死去的将士,之后,竟是又嬉笑起来。 “今日大散关那边,许鬼斗拿砲石砸死不少人吧?”“山下那些蒙鞑,今夜能多包些包子吃,肉馅多。”
“哈哈,屁大点的战事,看把我们那些青天大老爷吓得,‘我要回临安啊’……” 鲍三话到一半,见陆秀夫走来,闭口不言。 陆秀夫不明白,这些将士为何能在目睹同袍战死之后,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就嘻嘻哈哈。 袍泽之情在他们眼里就那么轻描淡写吗? 他没说话,拿起一根树枝,双手将它插在那一捧黄土上,郑重行了一礼…… ~~ 吃过干粮,众文官便早早在帐篷里歇下。 因陆秀夫与杨起莘都病了,被安排在同一个帐里,方便大夫照料。 胡三省不放心陆秀夫,挑了最孔武有力的昝万寿与他们同住。 四人躺在帐中,回想着今日的战事,心思各有不同。 “呕……” 外面不时响起呕吐声,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呜咽。 “今日,王善王明德吓瘫了。”
胡三省道:“战事才起,他便有投降之意……我不欲背后言人是非,但往后,我等离他远些。”
昝万寿道:“诸君未发现?我等有何表现,皆有专人记着。”
杨起莘重重咳嗽起来。 胡三省低声道:“我算看出来了,李节帅故意威慑我等,只因他年少,恐旁人不服他。”
“话不能这般说。”
昝万寿道:“今日蒙军兵力被牵制,并未攻打大散关,再有两日,关城增筑妥当,便是此战之意义……”
“君实。”胡三省转头问道:“怕吗?”
“怕。”
陆秀夫道:“以往听闻,蒙古掠金时,诸多城池不等蒙军兵至已开城投降,我不解,想着数十万人为何要对几千蒙军投降……今日……”
话到这里,他想着今日所见之景象,沉默了良久才继续开口。 “去岁张实张都统诈降蒙古,死守苦竹隘……何等胆魄、何等忠烈,我今日方真正体悟。”“唉。”
胡三省长叹一声。
昝万寿道:“今日这不过是小战,一共也没多少兵力,何况还是守山,小打小闹罢了。李节制也保护我们……” 他这一说,帐中便息了声。 陆秀夫是沉闷性子,胡三省、杨起莘不爱听他这般说。 安静了许久之后……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杨起莘忽然莫明其妙说了一句。
“睡吧,探花郎……” ~~ 之后是苦不堪言的三日。 三日后,又是这样一个沉闷的夜里,胡三省躺在帐中,在心中痛骂李瑕。 他在赴任汉中时说的一切,比如李瑕是凭奸党升迁、换作他们也能收复汉中……如是种种,已在这一战当中被击得粉碎。 他讨厌李瑕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一切,讨厌李瑕把他猝不及防地丢进这险恶的战场…… 太累了,胡三省在疲倦中闭上眼,只希望明日醒来别再面对这一切。 “起来,移营了。”胡三省迷迷糊糊中,有人一把拉起他。 出了帐,勉强能在月光中视物了,只见人影绰绰。 “不许点火,不许喧哗。”
“你们做什么?我看不清……” “都别说话,移营,送诸位回汉中赴任了。”
“谢天谢地。”
“看不清路的,捉紧前面的人。”
“君实,君实。”
胡三省连忙唤道。
“景参兄,莫说话。”陆秀夫声音平静。
胡三省这才放下心来,紧紧拽着一个士卒的腰,等了很久,被带着往山下行去。 …… 卧虎山这个位置,移营并不危险。因山下就是陈仓道,大散关离得不远,蒙军不敢驻扎在峡谷里。 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大散关的轮廓在眼前显现。 前面有火光亮起,向城头传了信号。 关门缓缓打开。 胡三省松了一口气…… 忽然。 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蒙人来了!”有官员惊慌大喊。
“都冷静!有序进城!不许挤!”“……” 城头上火光大亮,有砲石从头顶上呼啸而过。 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中,越来越近。 “啊!”
终于有人慌了。 “都别挤!大帅已有布置。”
士卒还在呼喝着,然而不受控的官员已开始推搡着,拥堵了城门。 “别挤。”
胡三省后面被人撞了一下,有官员一把拽在他身上,向前冲去。 “把他追回来!”
“乱跑什么?!”
“……” 看到越来越多的官员从胡三省身后跑过,拼了命地往前挤。 “啊!蒙军来了……” “万石兄?”
胡三省瞪眼一看,大喊道,“你冷静,冷静啊!”
他本不怕,但现在被抛在了最后,也开始感到惊慌。 “万石兄,你别挤了……” 有士卒过来,一把敲晕了那还在抢门的官员,丢在路边。 “你做什么?!”
胡三省大喝道:“为何不带他走?!”
“敢抢门的敲晕了丢在最后!”
“都不许挤!”
“……” “杀啊!”
厮杀声已然响起。 混乱中,胡三省腹上突然被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才想爬起来,身上已被踩了一脚。 箭矢声响,“噗”地一声,温热的血淌下,腥味冲天。 “啊!”
胡三省终于失去了理智,嘶声大喊。 他脑子里一团乱,已完全不能思考。 “……” “杀了他们!”
“噗……噗……” 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一转头,便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佩琈!”
视线中,弯刀劈下,他的同年黄瑢已被劈倒在血泊之中。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一起吟诗。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下一刻。 “万石……” “噗!”
那蒙卒还在挥动弯刀,再次劈倒一人。 隔着仅仅七八步的距离,能看到他满脸是血。 那杀意、狰狞、残忍的眼神,仿佛要刺进胡三省心里。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