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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崖山。
几个蒙古汉军探马登高望远,环目看去,山川无异动,唯有山下道路上的兵马如流水一般过去。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伏兵,他们上来之前就知道。无非是看几眼,就下了山。 望远处,搂虎收起望筒,从树丛间出来,到山阴处,拨开树木。 一个藏兵窖显出来,一列列带着草帽的宋军士卒无声地钻出来,自觉地回到埋伏点趴好。 搂虎四下又看了看,领人缩进灌木丛中,掀开树枝,露出里面的一门大炮。 他自始至终没说话,心想的是“准备了两个多月,若还能被你们探到,老子配被叫南蛮子吗?”拿起望筒,他眯眼看向山道。 先过去了两个千人队的先锋骑兵。 之后,是蒙古汉军骑兵带着被剥了甲的蒙古俘虏,急行军,走了整整三个多时辰。 “两千人看押,俘虏差不多一万人。”
搂虎心里想到。
再继续望去,才看到蒙古汉军主力。 夕阳已在远处的山间落下,山道上的过境敌骑始终没有停歇的架势。 没看到辎重队,每个士卒有二到三匹马,驮着口粮。 搂虎不由咂舌。 “娘的,两三万人打不住咧。”…… 月落日升。 又是一个清晨。 一只草爬子爬上了陆秀夫的后脖颈,爬到草帽与头发之间,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在耳朵处下嘴。 开始吸血。 趴在草木间的陆秀夫有些烦躁。 秦岭山林里最让他讨厌的就是这些了。 李瑕给了他一小罐蒸酒,说是被咬了要抹一抹。 但此时陆秀夫却不敢拿出来,也只好忍着。 他目光看向前面隐在树林里的李瑕,心里忽然想到一桩小事。 若后世史书写这一场战事会如何呢? “咸定元年春,扬声由子午谷取镐,使部将为疑军,出大散关,蒙元帅良臣举众进祁山,瑕身率诸军,伏之。”
大概也只有这一句了。 那些未雨绸缪的诱敌之计,想必无人知晓、无人记录,只留下只言片语供后世揣测。 陆秀夫是不打算详细记下来的,以免下一次这些算计便不好用了。 如果能胜,世人大概只会说“汪良臣真傻,大战方歇,便想一战平汉中。”
世人常常不愿相信旁人勤劳刻苦的力量,做成之前说“你不行的”,做成之后说“你运气真好”。 因此,同样勤劳刻苦的陆秀夫能体会到李瑕的身上的傲骨与孤独。 收回心神,陆秀夫向李瑕看去,只见那个披着草木的身影仿佛已与山林融合在一起。 又是一个夜晚。 蒙古汉军夜里没有扎营,就地歇了四个时辰,便继续急行。 等太阳再出来,已是遭遇的第三日。 山道上的敌军竟还未完全走完,但用望筒已能望到队伍的尽头。 再让他们走上一日,先锋只怕快要到阳平关了。 终于,李瑕动了,开口道了一句。 “将近四万人。”
~~ 四万骑兵行军能拉开多远的距离? 若不散得太远,大概是前后四百余里。 四百里有多长? 相当于从临安到华亭县。 而祁山道,从阳平关走到天水共一千余里。 换言之,陇西骑兵的一道军令从阵首传到阵尾,需要一日多的光景,还是在换马狂奔的情况下。 哪怕是扣除一万俘虏,汪良臣竟还调动了三万的兵力。 这让李瑕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汪良臣六万兵力,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实力。 倒是有个感慨……当忽必烈以汉制登基,必将引来蒙古人最强烈的憎恶,与汉人失去的尊严一样,它们都能随着史笔、歌谣流传下来。 但对于当世大部分人而言,这些情绪都是不如活着重要。 所以,当汪良臣扬起屠刀,浑都海麾下的兵马也就那样了。 在这一点上,蒙古人并不比别的人硬气。 北人能忍受的委屈,蒙古人也能忍。 “真以为蒙古骑兵不可战胜?”
那又何必口口声声谈什么汉家威仪?! 一念及此,李瑕起身,扬起大旗。 哨声起。 号角声起…… 此时,蒙古汉军最后一个千人队才堪堪走进预设的伏击点。 “轰!”
铜制的炮管一声闷响,直接吐出一颗火炮,落在对面的山腰处。 这是预设好的位置,对面山腰已被挖掘过,炮弹落处,上面正是一片巨大山石。 引绳燃尽,一声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似乎是半座山直接向下砸来。 阴影罩了下来,然后…… “嘭!!”
灰尘漫天,惊马嘶鸣。 “轰!”
又是一颗炮弹被吐出,山崩地裂还在继续。 同时,一座座砲车上的树叶被拿掉,震天雷被点燃,抛出,落往山道中混乱的军阵…… ~~ 崎岖的山路往东蜿蜒两百里。 汪良臣正在思考利州之事…… 之所以要将陇西兵力倾巢带出,战略目的不仅是解京兆府之围,也不仅是汉中,更重要的是一举收复利州、夺回剑门关。 为何? 于国而言,将兵线推回到剑门关,方不会使宋军再掺和汗位之争。 于家而言,汪家子弟个个出众,封总帅、都元帅、权都元帅、奥鲁元帅者太多了,不宜只聚于陇西一地,必须尽快扩张地盘。 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 陇西一战前,他故意以未得诏旨为由推托,不愿出战,廉希宪遂将其所佩虎符授之,称奉有密旨,命他为陕西总帅,全权统领陕西军备。 出征前,他并未将计划报于廉希宪。 因为“京兆府被围了,消息都递不出”,不管是不是,总之事后他有这个说辞。 危局之中,只好果断出兵,攻汉中先解京兆之围。再长驱利州,正可将汪家之势力恢复到二哥战死之前。 他汪良臣,还真没有太多私心。 若说有,也只有想为二哥汪德臣报仇雪恨的决心、收回二哥经营多年之事业的一腔热忱。 故而,一万俘虏用于攻坚沿途关隘、城池时消耗。 三万战兵用于分堵北面陈仓道、子午道宋军回援,堵住南面米仓道、荔枝道的宋军援军;攻下汉中城后还要分镇汉中各州县;之后还有利州、剑门关…… 倾巢而出,代表着汪良臣的志向、野心、胆魄。 得陇望蜀,望的是整个蜀。 一场大胜,汪良臣有这个资格…… “轰!”
跨下战马突然受惊,仰起前蹄,嘶鸣不已。 汪良臣勒住惊马,抬头一看,正前方的山顶上轰然炸开,巨石摇摇欲坠着,轰然砸落。 “咴㖀㖀!”
“嘭!”
灰尘中,还来不及喊出口,后方又是一片混乱…… “敌袭!”
“震天雷!”
“嘭!”
“……” ~~ 李瑕做计划时,最大限度的考虑是七万人进祁山道,相应的安排也有。 但其实他心理的估算是来两万五千人左右。 他埋伏在大崖山,这是尾,到阳平关正好可容纳七万人的行军道路。 伏击开始时,由李瑕所在的“尾”最先发起攻势,封锁敌军退路。 往东方向,整条祁山道都有布置伏兵,开凿山南面的小道以迅速移动……这也是他在祁山道需要布置两个多月的理由之一。 至于四门大炮,摆放在三百五十余里之间。 若来的是两万或三万人,中间两门炮可直接轰杀主将。若在四万到六万人,中间两门炮也可截断敌阵,将整个敌阵分割为五到六段,将敌军指挥切断。 之后,居高临下以火炮、石砲、震天雷、箭矢等等轰击敌阵,在物资告罄之前让敌军崩溃投降。 李瑕的物资准备得十分充足…… 而敌方要想在这个地形中反败为胜,大战略上几乎不可能,只能通过各个小战场。 宋军八千精锐分守四百余里之山道,必然有炮火、木石、箭矢覆盖不到之处,若身处其中的将领们能迅速组织反攻,攻上山来,一点点消灭山上的伏兵,直到大部兵马冷静下来,犹有翻盘的机会。 李瑕认为,敌方这个机会有,但不大。 局部战场的麻烦也必然有,这才是这一战的难处。 李瑕始终在分析着这些,越是大战,越是冷静。 至于这一战对他有多大的意义他此时不会去想。 一切期待与热情已被他抛开,他甚至不去听那些爆炸声、喊叫声。 就像是,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像是赛场上,他从不去听喝彩与谩骂,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判断自己的节奏是否有错,然后,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 这是伏击,先不必理会对手的反应,对手也反应不过来。 先把布置的一切实施下去…… ~~ 而整个战场上,只有李瑕一人还如此冷静。 连绵四百余里山道,四万骑兵已陷在无比的惊慌混乱当中。 八千伏兵,分为四十个伏击点,每个伏击点两百人左右。 而每三四个伏击点由一个统制或统领指挥。 李瑕之所以带了大量的将领,就是因为地形狭长,他需要保证各个伏击点都能独立指挥。 在这一方面,他也比汪良臣有大多优势。 两个多月的布置,为的便是全歼敌方主力…… ~~ “干!火油!震天雷!”
王益心指挥着用大炮封路,之后抬手一指,指向了山道间汪良臣的大纛。 “老子去你娘的……传令昝万寿、瞿文,看到那没有?!主将!火油给我砲过去!快啊!”
他吼到再大声也没用。 真正传递出命令的是那两柄信旗,正在快速指动。 号角声急促。 数里之外另一个山头,昝万寿匆匆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骂一声,亲自冲向砲车。 昝万寿投靠李瑕早,因此去岁就得以兼领城固县驻防兵,相当于汉中以东的驻军,领五百精锐。 他有调兵之权,统兵之权则归城固驻军部将瞿文。 彼此都是蜀帅一系,他们平日相处得融洽,训练得也好,这次才被调了过来。 到了祁山道之后,昝万寿与瞿文各分一半人手,驻两个山头。 他这个县尉似乎是军中最没经验的一个,但好在两个多月来,训练的都是这些事。 事实上,每年川蜀作战都是各州县驻防军集结起来,他们这八千精锐,已磨合得远胜过任何一支蜀中精兵。 此时,武进士的天赋便显示出来。 “石脂火球!快!”
昝万寿抬手一指,迅速调转砲车,对准了汪良臣的帅旗。 “呼……呼……” 他呼吸很大声。 汪良臣的大纛离他很近。 因为敌军的阵线拉得比设想中长,故而伏击发动之时,汪良臣已行过了刘金锁、鲍三、熊山等人的攻击范围。 “斩将!斩将!斩将!”
昝万寿心里只有这一念头。 他要立大功。 他确定李节帅没看错人,他昝万寿,行! 终于,一个个石脂火球被放在砲车上,火把点燃。 昝万寿冲进士卒当中,与他们用力拉动砲车。 有火星落下,漫天都是火焰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第一拨砲射而出的火球已砸落进蒙古汉军之中。 昝万寿拿望筒又看了一眼,混乱中已不好找到汪良臣,但大纛还在。 再转头,只见瞿文设伏的另一个山头上,已有震天雷向大纛方向砸落。 昝万寿当即大喝。 “继续!石脂火球!”
他不管大炮发射之后到现在这片刻工夫汪良臣躲到那里,眼下先要把火势点起来。 军议时说得很明白—— 伏击开始,先封锁道路、击杀敌方主将…… ~~ “嘭!”
二十余颗石脂火球落下,其中一颗正砸碎在汪良臣面前十余步。 火焰炸开,点燃了好几个蒙古汉军士卒,火苗迅速窜高。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地上的杂草、干粮也迅速起火。 那火球中还流出石脂,流过之处,又迅速腾起大火。 汪良臣策马后撤,还想要下令…… “嘭!”
又是二十余颗火球砸落,顷刻便将这一片燃成火海。 汪良臣转头看去,见插着大纛的马车周围火势已不可能扑灭。 “下马步战!攻山!”
他终于下了第一道军令。 “下马步战!攻山……啊!”
“轰!”
旗令官还在传令,一颗震天雷正落在他面前不远,突然爆开。 汪良臣才翻身下马,忽然感到腿上一片灼热,低头一看,腿上已燃起大火。 “元帅!”
他就地一滚,已有亲兵冲上来,疯狂扑他身上的火焰。 战马悲鸣,已开始横冲直撞。 “攻山!攻山!”
汪良臣痛得额头上汗水直冒,嘶喊不已。 有亲兵扑着火已被烧起来,惨叫着挣扎着,没人管。周围人要么在疯狂逃窜,要么正在拿沙土帮汪良臣灭火。 “啊!”
被点燃的亲兵倒地翻滚,状若疯魔,想要向同袍求救。 有人拿起长矛,一矛刺出,将他捅翻在地,继续扬起沙土救汪良臣。 “大帅!快走!”
终于,汪良臣挣扎起身,痛得眉头直皱,径直向山地上冲去。 “带我的帅旗!攻山!”
“轰!”
“轰!”
宋军在一个山头抛出火球,在另一个山头抛出震天雷,竟是越来越密,齐攻向大纛。 拉车的马匹受惊到不可控制,缰绳被人斩断。 终于,大纛缓缓倒下,砸落在大火之中。 烈火吞噬旗帜,如长大了一般。 整段山道上都是火。 汪良臣转头四顾,竟只见到一片烈焰,衬得他双眼都是一片通红。 “七弟!七弟!”
他还在狂奔,混乱中寻找着自己的副帅汪清臣。 ~~ 在更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王益心刚刚用大炮轰塌了山体,堵死了山道。 他端起望筒,望向了敌方主将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指。 大炮缓缓被推动,转个方向,对准了蒙古汉军最密集之地。 “开炮!”
王益心开口,声音已有些沙哑。 他不算一个好的指挥,太过激动了。 好在,虽然吼得再大声也不会有更大的作用,但沙哑的声音也一样有用。 “开炮!”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喷射…… ~~ “传令下去!告诉我七弟!攻山!攻山!”
汪良臣拄着大刀向山顶猛冲。 他没有了大纛,传令官也找不到了。 何况这么长的道路被切断,他不可能指挥得动全军,只能指望各个将领自发领兵杀上山头,一点点清除伏兵。 换句话说,有无他这个主将,差别已不算太大。 但,他有三万大军加一万俘虏,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人反应过来也能慢慢扳回局势。 当然,未必是由汪良臣。 反而是汪良臣受到的攻势最凶猛。 “攻山!都给我喊,下马攻山!只有攻山才能活……” “轰!”
汪良臣转头看去。 就在东面百余步远,数十人正被炸飞。 火光闪过。 血肉纷飞,肢体散落一地。 热风迎面而来,带着腥臭、硫磺的气味。 有血雨落在脸上。 身后的士卒大叫着逃离开来。 火球、震天雷、炮火像是永不歇息。 “……” 火焰又袭卷到汪良臣身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很可笑的想法。 上战场杀敌之人,总有种错觉,就仿佛大将是有强弱之分的,战胜了浑都海,他汪良臣就比浑都海更强……或者说,更不容易死。 不是。 战场上每一个人,都同样会死,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是死在更强的人手上。 阎王爷没耐心排个名将榜,按顺序勾生死册。 命硬些,命薄些,都很脆弱。 战场上,死,就是……突然之间。 汪良臣挥散念头,冲向山林。 他的披风已着了火,他大步奔跑着,像是想逃过火焰的追杀。 然后,火焰吞没过来。 “轰!”
又一颗炮弹击在官道之上,碎肉如雨。 摧肝裂胆。 打仗的胜与败,常常在于某一方认为自己要败了。 已没人再来为汪良臣扑火。 什么一战威震北地,什么收复汉中,兵指利州……只剩下凄厉的痛喊。 “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