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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3章 吞象(为盟主“如意如仪”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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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骏马奔跑着,跃过散落在战场上的烈火,直奔到了落石前。

  前方的山道已被堵死。

  它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悲鸣。

  “咴㖀㖀!”

  好在山崖上抛下的木石并没有向它袭来。

  它的主人已葬身在山道当中……

  几个蒙古汉军士卒吃力地扶起汪佐臣的尸体,想要向东面退回。

  木石再次向他们砸下。

  “嘭!”

  ……

  马德喜闭上眼,不再去看汪佐臣那被砸烂的尸体。

  他转身又逃,脚步踉跄。

  向东奔了数十步,听到前方有同袍在大哭。

  “投降了!别打了!别打了……”

  马德喜愣了愣。

  打?宋军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摔坐在地上,懒得再爬起来,折腾了一日一夜,太累了。

  “死就死吧。”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袍涌来,冲着山顶哭喊。

  到了中午,他们汇聚成了三百人。

  其中有人是从更东面跑来的,说是几里地之外不停有木石砸下,根本不敢过去,全然不知前方的大军如何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十里山道间只剩下他们了。

  马德喜更感绝望,大声跟着同袍叫喊,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投降了!别打了……”

  ~~

  “投降了啊!”

  山道连绵向东三百余里,不时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盘道山下,有六百余人也在齐声大喊。

  在他们所聚之处,前后各四五里,犹有火球砸落。

  宋军的攻势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凡有敢攻山、敢探头的都已死了,包括他们的主将。

  四万人被切割成四十多段,士卒不停逃命,最后躲在一处,完全不知战况。

  敌人有多少?友军剩多少?

  无人敢去探。

  抬眼,只见高耸的大山。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以及居高临下的宋军。

  无助,绝望。

  有士卒仰头,捧起水囊,却没有一滴水落下。

  西汉水就在西面几里之处,但不敢过去。

  他只好无力地放下水囊,继续大喊。

  “都投降了啊!”

  “……”

  直到黄昏时分。

  有号角声在群山中响起,格外悠长。

  士卒们大骇,迅速抱头,缩到山崖边。

  良久,那悠长的号角才停歇下来。

  但没见到宋军攻势,持续了两日一夜的攻势反而停了下来。

  接着,远处又响起一声号角,依旧悠长……

  ~~

  整场伏击战,李瑕没有太多的全盘指挥,因为祁山道的地形长而险,并非排列成方阵战斗。

  因此,战前他已将所有的地势勘探清楚、做好了计划,战时便可由各个伏击点独立指挥。

  话虽如此,李瑕依旧有全盘统筹的准备。

  他命两百民兵分散在六百里蜀道的山林间,不需做别的,只管吹号角。

  两日一夜,只吹响过三次号角。

  开始伏击时一次,随着大炮的轰鸣,号角声起,将开战的信号传递过去。

  之后是入夜时分,提醒各伏击点抛放石脂火球,照亮山道,防止蒙军趁夜攻山,并让士卒开始轮替休息。

  最后一次便是此时,即伏击开始后的次日傍晚。

  悠长的节奏,意味着开始接受投降。

  但如果还有试图反抗的敌人,相应的伏击点也会以短促的号角回应,请求支援,围剿。

  并没有。

  悠长的号角远远传开,之后,又传了回来……

  对于陆秀夫而言,这声音如同天籁。

  他请命与高年丰一起去受降,在腰间绑上绳索往下攀。

  到了半山腰,高年丰开始大喊,勒令山下的蒙军汉军解下盔甲、放下武器,并让他们将马匹绑在山道边……

  “记住!你们当中若有一个人敢藏着武器,所有人都死!”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山道上的武器渐渐堆高。

  高年丰这才大吼道:“好了!全都退到两里之外,抱头,蹲好!等明日天明!对了,你们有口粮分着吃!不许哄抢,明日押解之后会给你们吃的!”

  他们并不急着押解俘虏。

  只要占据着制高点,在这种地势当中,俘虏跑不了。

  这夜要做的是让麾下士卒们收缴武器、盔甲,之后吃好,休息好,治伤,等到天明再押解饿得更没力气的俘虏。

  陆秀夫清点了一整夜,天光微亮向李瑕禀报了武器数量。

  末了,他叹息道:“一千五百人仅存三百余俘虏,是否杀伤过甚了?”

  “不是这么算的。”

  李瑕睡了一觉,起身,揉了揉眼,道:“我们这里是尾,敌军总想着能冲出去,比如汪佐臣。故而杀伤多了些,其余伏击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陆秀夫掐指算了算,喃喃道:“节帅……两日间杀伤近两万性命,如何忍心?”

  他并非在质问,而是请教。

  “如何忍心?”

李瑕揉了揉脸,似因刚醒而显得有些木讷,道:“我亦不忍,无可奈何而已。”

  说罢,他招过高年丰与搂虎,命他们去押解俘虏。

  陆秀夫再次请命一起去。

  李瑕道:“也好,你们去吧,能救的就救。”

  陆秀夫不解,又问道:“两百将士都下山了,节帅不亲自去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

  ~~

  押解俘虏并不难,用绳索将人绑成一串而已。

  陆秀夫正记录着俘虏们的姓名、籍贯,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救我……”

  他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下压着一名蒙古汉军。

  陆秀夫起身,正要抬脚向那边走去。

  “噗!”

  一名士卒已上前,一刀结果了对方。

  陆秀夫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高年丰按住他的肩。

  “陆知县,继续录名吧。”

  “那人……”

  “伤太重了,救了不划算。”

  “哪怕不能再上战场,川蜀亦缺人口、缺劳力。”

  高年丰道:“大帅说了,能救活的可以救,注定救不活的,了结了。”

  “可方才那人,我还未看他伤……”

  “那人还用看吗?我们要看押两到三倍于我们的俘虏,还请陆知县动作快些。”

  高年丰淡淡说了一句,似嫌陆秀夫这文官太麻烦,转身便走。

  “压在石头下的就不用搬了,活不成。”

  “噗……噗……噗……”

  陆秀夫听着周围不时响起兵刃入肉的声音,无奈地闭上眼。

  他此时才知李瑕那句“能救的你就救吧”是何意,才明白李瑕为何不亲自来。

  哪怕他会一点医术,这里有太多人是他根本就救不活的。

  ……

  不远处,马德喜老老实实伸出手,任由宋军士卒捆住。

  他与二十余个同袍被绑成一串,拉去清理战场,不做任何反抗。

  走过陆秀夫身边时,他也听到了那番对话。

  马德喜并未因陆秀夫的态度感动,补刀受伤的敌兵是战场上的老规矩了。

  受降时,谁会要伤兵?

  所以,当知道要败了,若想活下去,最好不要受伤……

  ~~

  又到了傍晚。

  一场伏击战的第三日已过去。

  李瑕把驻地从山顶搬下来,以方便传达命令。

  有两个伏击点的将士已聚集到他的营盘。

  宋军也有伤亡,但居高临下,折损并不多,偶有些守山的被偷偷跑上来的个别悍兵用箭矢射中。

  六百兵力押解着一千三百余俘虏清理战场,以蛇吞象,一时显得十分吃力。

  陆秀夫见此情形,也明白目前实在是无力救治重伤的俘虏。

  但禀报过事务,他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今日有个受伤的俘虏,遮掩着伤势,也不怕破伤风。分明已告诉他们,轻伤我们会救治。”

  “因为他想活。”

  李瑕随口说了一声,低下头,再次标注着地图。

  他没有大胜后的喜悦,已开始思忖下一步的计划。

  陆秀夫叹息,道:“战场,过于残酷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李瑕手中的笔悬停在了巩昌的位置,良久,问道:“前两句是什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那便是了。”

李瑕道:“你派人去把辎重队与民壮招来看管俘虏,不急,可等明日再安排,眼下祁山道只怕还未通。”

  “是。”

  “去歇了吧,你两夜未睡。”

  陆秀夫起身,掀开帐帘,却又停下脚步。

  “嗯?有事?”

  陆秀夫回过身,问道:“节帅不打算带我去陇西?”

  “你猜到我要去陇西了?”

  “不难猜,我审问了几个俘虏,汪良臣倾巢而出,陇西兵力空虚。”

  “他出兵时,也是像我此时这般想吧……哦,不打算带你去。”

李瑕道:“之后,此间需要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那……我可否向节帅讨教兵法?”

陆秀夫作揖问道。

  他知道,眼下大战方歇,但祁山道消息传不过来,其实是李瑕最空闲的时候,

  语置,他又自嘲了笑,道:“我过于叨扰节帅了……”

  “不觉得你叨扰。”

  李瑕道:“相反,我非常欣赏你,坐吧……全军将领都只想要胜,求的是结果。唯独你,始终在问胜的因由,如何胜、为何胜、胜之后又如何,故而我说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惭愧,谢节帅体谅。”

  “至于兵法,我不会。以前还有个很错误的认知。”

李瑕自嘲道:“刚打仗的时候,我心里把士卒的战力按数值来排。”

  “数值?”

陆秀夫不解。

  “比如,蒙军战力八分,宋军战力五分,当时大概是这般排的。后来我发现不能这样,又加上了属性,比如蒙军擅平原野战,宋军擅山地守城。”

  陆秀夫愈发不解,皱眉沉思,喃喃道:“数值?属性?颇直观。但有何不妥?”

  李瑕道:“近来我发现,数值与属性,还有人数,它们重要,但概括不了战力……士卒首先是人,要吃喝拉撒、有七情六欲。打战时,憋着一泡尿没撒都可能影响到战力。想死战、想投降,说不准的,时时都在变化,将军是在管上千上万人的心态。所谓‘兵无常势’,我到近来才理解这句话,没有恒定的强或弱,只有某一刻的强与弱。”

  “故而,我们到祁山道设伏,便是为了在这一刻远远强过敌人?”

  “这一战,决定胜负的不在于伏击开始之后,而在于之前。我们的士卒搬运笨重的军器攀上高山,忍受着野兽的窥探、蚊虫的叮咬,餐风饮露,在山林间起砲、挖洞、砍树……太苦了。”

  陆秀夫深有体会,挠了挠脖子,道:“两月有余,着实是……太苦了。”

  他指甲划过之处,满是被虫咬出的红色胞点。

  不仅他一人如此,八千余士卒个个如此,因蜱毒丧命者有十三人。

  至于摔下悬崖丧命者有五人……

  “这不是兵法。”

李瑕道:“这是他们有付出就有收获,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胜,不是理所应当吗?”

  陆秀夫道:“但,是节帅以奇谋引汪良臣来,这是奇谋。”

  “不是奇谋。”

  李瑕道:“我确定了要在山地上打,先定好这个小目标,开始想如何实现?引诱敌人来。再想敌人为何要来?因为有机会。那就让他们相信有机会,就这么简单。”

  他神色郑重了些。

  “我还没有实力,而没有实力却想碾压敌人,是偷懒,是心存幻想。别这么做,老老实实地花费力气,去计算,去准备,最后达到以长击短之目的。我每次打仗都是这个思路,每一次都是。这不是奇谋,不要再说奇谋,该是‘本分’二字。未战而先算,是将领的本分,是对士卒们负责。”

  陆秀夫看着李瑕难得郑重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谢节帅指点。”

  “别谢我,要谢的都是些很简单的名言,‘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瑕说了几句,最后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遵循这些简单的道理,它们一直就摆在那里,告诉我们该如何胜利。只不过,人们总是太容易忽视了它们。”

  陆秀夫起身,行礼,道:“我明白了。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行道易,得道难。得道易,守道难。”

  李瑕道:“我能行道,闻云孙能守道,故而我佩服他。你呢?”

  “节帅自谦了。”

陆秀夫不回答,笑了笑。

  李瑕也笑了笑。

  他知道陆秀夫听进去了。

  而之所以说这些,李瑕其实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互相帮助对方成就。只是从来没多少人愿意听,人们更喜欢“得到”而不是“得道”。

  当然,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陆秀夫是凤毛麟角,一般人则不需要个个都效仿他、比肩他的成就,能一起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足够了。

  总想学再多,总想出类拔萃,也太过辛苦。

  简简单单的快乐也很好,简单也有简单的可爱。

  偶尔遇上三两知己,推心置腹聊上几句,彼此笑笑,也就消解了心中的孤独感。

  ~~

  陆秀夫出了帐,负手而立良久,相比往昔,他似乎坚韧了许多。

  远处,马蹄声起,有高呼声传来。

  “中军统领熊山,率两百将士,押解八百俘虏归营!”

  山谷间的士卒们再一次欢呼。

  “万胜!”

  “万胜!”

  “……”

  陆秀夫抬眼看向远处的火光,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太狭隘了,战前还怕世人说起这一战会说“运气真好”。

  当时他的不忿在于,怕世人轻视了八千将士的竭尽全力,轻视了勤奋的力量。一如他寒窗苦读、年少中榜之时。

  但此时,陆秀夫释然了,眼神中又多了份对世间的温柔。

  一点轻视从来不算什么,勤奋的力量一直都能被看到,或多或少,但从来没被忽视过。

  恰是如此,八千士卒才甘受辛苦,最后战胜了四万大军。

  李节帅又何曾不忿过什么?

  始终坚定如初,继续竭尽全力,方可谓心志坚韧。

  “这份心志,又是来自哪句‘名言’呢?”

陆秀夫不由心想。

  他回过头看去,帐中的烛光映出李瑕的身影,犹端坐在案牍间,身板笔直。

  于是,陆秀夫脑子里过了许多句话。

  到最后,他缓缓喃喃了一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帐帘忽然被掀开,李瑕走了出来。

  “节帅。”

陆秀夫拱手,因方才的想法又有些话想说。

  “站着做什么?难得将士们高兴,庆功便是。”

  李瑕却只拍了拍他,向前大步而行,笑喊道:“熊山!再报一遍,俘虏了几人?!”

  “大帅!”

  熊山翻身下马,几乎是大吼出来。

  “末将两百人俘虏了八百人!”

  李瑕问道:“可还觉辛苦?”

  “大胜了!不辛苦!”

  山谷间又是一片欢腾。

  “万胜!”

  见此情形,陆秀夫心中种种如对战场残酷的感伤、对往后局势的忧虑、对为人处事的思考……已全被抛开。

  胜利,才最能鼓舞人心。

  何必想那许多?

  合该是“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他遂也大步上前,与士卒们一起欢呼。

  “万胜!”

  喊声回荡了很远很远,更东面,正在驱马赶来的宋军将士们抬起头,不由加快行军速度,同时跟着欢呼。

  “万胜!”

  ……

  这个夜里,若有人能从天空俯瞰这四百余里山谷,方能见识到八千人吞下两万余战俘的情象。

  蛇可吞象。气魄足,亦可吞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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