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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
此地位于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所谓“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这里是川蜀之门户。 三月十一日,高长寿站在白帝山上,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听姜饭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情报。 “……他最出名的一战,是在忽必烈十万大军包围之下,以七百骑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交锋了吗?”
“鄂州一战之后,贾似道让人写了记述战况的《福华编》,每日在临安街头巷尾让人说书,说的是他一夜之间巩固江西、两淮防线。至于七百骑突围之事,各种说法都有,有说孙虎臣勇不可挡的,也有说突围途中并未遇到蒙军。”
高长寿不悦,皱眉道:“我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姜饭一手抵着钩子作抱拳状,道:“只知孙虎臣因护送贾似道而立功,不知其是否有其他战功。”
“那他如何官至一路安抚?”
“孙虎臣以贾似道门下走狗自居。鄂州之战后,贾似道返回临安,彼时,钱塘县西山有一樵家女名为张淑芳,才色双绝,董宋臣欲送她入宫献于理宗皇帝。贾似道见之,命孙虎臣领人痛殴董宋臣手下,强抢张淑芳入府,此事之后,孙虎臣遂得任侍卫总管……”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在临安时所收集到的关于孙虎臣的市井传闻便是这些。”
高长寿皱了皱眉,觉得姜饭不太靠得住。 他负手踱了两步,吹着江风,喃喃自语道:“莫中了敌人的骄兵之计。”
“临安风气便是这般,两代皇帝沉溺酒色不可自拔,朝堂高官党争不停,用人从来先看忠心与否,派遣出来的大将很多都是花架子。”
“花架子?”
高长寿摇头,道:“我不信。”
他显得很认真,虽不确定孙虎臣有多大能耐,但他与宋军的先锋兵力对峙过,看得出对面很有几个良将,不容小觑。 ~~ 姜才奉命到链子崖督促筑城之事,一直待到十二日清晨转回夔龙山大营。 如今还是两军对峙阶段,他前两日接了最辛苦的差遣,接下来自有别的将领轮替,本打算到秭归县城,却又被孙虎臣召到中军大帐。 “据襄阳消息,吕将军已在武关全歼蒙军唆都、董文蔚部。”
孙虎臣一身甲胄,威风凛凛,坐在上首环顾了诸将一眼,又道:“据吕将军探报,蒙军有可能退兵了。”
诸将哗然。 “李逆竟是守住了关陇不成?”
“哈哈哈!好!哪怕他李瑕是个叛臣,能挡住了蒙虏今年的攻势也好,我们带兵平叛也不用有顾虑啦!哈哈哈……” “麻士龙!将军说话,没轮到你开口。”
那哈哈大笑的麻士龙正是姜才麾下部将,姜才一听便转头瞪了麾下一眼,低声提醒道:“闭嘴。”
上首的孙虎臣板着脸,四下一扫,继续道:“如此看来,高长寿所谓的移交夔州、万州,乃是缓兵之计,若再拖下去,叛军便要从北面回援重庆……” 他说了好一会,诸将渐渐也感受到了要开战的气氛。 果然。 “咣啷!”
孙虎臣起身,拔出佩刀,双手捧起。 “这柄刀,乃是我就任湖北之前,平章公所赐。咸定二年,李逆派人潜入江陵破坏,知府杨湛无能,故而我临危受命,为大宋守长江门户。两年经营,终于得到这个收复夔门的机会。现在,我们已打探多日,瞿塘关叛军兵力薄弱,妄图以口舌之能欺瞒我方推延时日,我们会中这个计吗?!”
“不会!不会!”
“那就溯江而上,夺下夔门。有平章公与圣明天子在朝,诸位不必担心薄了你等的赏赐,只管奋勇杀那大逆不道的叛贼!”
之后便是下达军令。 姜才领命为先锋,次日需第一个领兵攻瞿塘关。 既如此,他便歇了到秭归城歇一歇的心思。 攻下了瞿塘关,很快他便可到万州任副都统,到时把家小安顿到万州即可。 早日开战也好。 如麻士龙所言,关陇已守住,如今平叛,不必担心让蒙虏占了便宜。 军议之后,姜才便没再出营,径直回到自己的营地。 “备战!都给老子早些滚去睡,夜里三更造饭,天不亮出发。”
…… 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姜才皱了皱眉。 他又看到一群士卒围在麻士龙帐中,个个笑得龇牙咧嘴。 那麻士龙是临安人士,时年才二十出头,颇有任侠之气,打仗也英勇,就是一张嘴话太多。 “……” “哈哈,我骗你们做甚?出征前我才听人说的。那宫娥姓叶,平章公见她貌美,当着官家的面,抬手这么一指,便要将她带出宫当侍妾,官家哪敢不依?点头便应啦,哈哈。”
“平章公真是了得。”
“我还是不信,那可是官家,平章公敢抢官家身边的人?”
“还不信,临安城可传遍了,有诗为证。”
麻士龙说着,摇头晃脑便吟起来。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元。羽书莫报攀城急,新得娥眉正少年……” 姜才走到他身后,一脚就把这麻士龙踹倒在地。 “哎哟!哪个猢狲……将……将军。”
“明日打仗了,滚去睡。”
“这不,明日打仗了,给兄弟们说些稀奇事,消遣消遣……” “滚。”
贾似道的那些风流韵事传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真也有假,总之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众人也不以为意。 他们这支伐蜀的兵马本就属于贾党,便是听到这些传闻,也只是佩服平章公厉害。 姜才不喜军中这种风气,暂时却也没意识到有太大的不妥。 他依旧忙于军务,在天蒙蒙亮时,便领兵上了战船去攻瞿塘关。 ~~ 日出时,夔龙山上,孙虎臣目送着一艘艘战船西进。 风吹动他的红色披风,衬得他愈发的高大威风。 他的眼神有些深沉。 旁人只当他在忧愁战事,却无人读懂他的风流与惆怅。 许久,有人匆匆从远处狂奔而来。 “将军,不好了……” 孙虎臣回过头,见是自己的一名心腹亲卫,遂招了招手,让他近前说。 听得那一句低声耳语,他瞳孔一瞪,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将军,是真的……上了吊,发现时尸体都僵了。”
“不可能……” 孙虎臣摇头不已,依旧不肯相信,喃喃道:“是姜才发现了杀了她?”
他显出一种怪异的自信来。 红色披风还在飘动,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仪表堂堂,在临安有数不清的女人都任他招之即来。 那个矮小粗鄙的姜才娶得一个漂亮的妻氏,她一定早就在心中哀怨,在江陵渡口那匆匆一见,她瞥过来的那一眼……定是看上他孙虎臣了 “将军,人是自尽的啊……” “自……自尽了?可……可我我告诉过她,我待她是真心的……” 嘴里说着不可能,孙虎臣心里却很清楚,这次是用强,结果逼死人了。 “完了!”
回想起来,他本就不是看上了那个女人,不过是想证明他孙虎臣比姜才好无数倍。 此时他没有哀痛,只有挫败感和后悔。 他一把拎住心腹的衣襟,尽量压低声音,咬牙道:“丁寿翁的未婚妻被他老子丁大全据为己有都没自尽,你看看丁青皮那个样子……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害死我了知道吗?!”
被拎起的亲兵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将军莫名其妙在说什么。 这又与丁青皮有何关系? “将军,这次真是死人了……而且,而且姜家有个仆人逃了,已不在秭归城里。”
“人呢?!”
“已派人去找。”
“快找!找!”
孙虎臣来回踱步,想到姜才之悍勇,心里越来越慌。 然而,不多时,最坏的消息已传来。 “不好了!那人上了姜才的战船,小人们没能拦住……” 孙虎臣一惊,咽了咽口水,望向长江水面,完全乱了分寸。 ~~ 日落时分。 从巫峡口望去,晚霞铺在长江上,形成一道壮阔的风景。 高长寿披甲立于船头,眼神茫然。 他今日正与宋军水师鏖战正酣,他落在下风,打算先退往瞿塘关,却不知为何宋军收兵了。 高长寿想不明白,因此有些不安。且他兵力太少,也就没继续追击,遂退往白帝城,让姜饭想办法打探秭归情报。 直到五日之后,姜饭终于探到了消息。 “……” “我不信。”
姜饭道:“一开始我也不信,但据我们在秭归的细作所言,孙虎臣霸占并逼死了姜才妻氏,姜才得到消息,遂收兵回去质问孙虎臣。孙虎臣反指责姜才作战‘不肯用命’,姜才遂提刀要杀孙虎臣……” 姜饭说到这里,感到高长寿那种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实在让人不适,低下了头。 “你没在与我说笑?那不是贾似道亲自挑的主将?”
“没在说笑。”
“仗是这么打的?”
高长寿犹不信。 他这辈子见到的是忽必烈不远万里远征大理,经历的是北上敌境出生入死,听到的是川蜀军民英勇抗争。 哪怕是蒙军,一直以来也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征伐天下。 他接受不了这么荒唐的一仗,甚至感到了羞辱。 姜饭却很认真,道:“没有欺骗岳侯,眼下孙虎臣已领兵逃回江陵,留姜才部独守秭归……” 高长寿有些看不懂这种局势。 他与姜才交过手,知道对方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难以想像姜才遭遇这种事到底有多愤怒。 他踱了几步,问道:“既然如此,姜才可愿归附?”
“派人稍稍试探过,他该是不愿。”
“为何?”
“这……”姜饭道:“也许是还没考虑这些吧。”
高长寿沉吟不语,拿起一封才从长安送到的信件看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良久,眼中思索之色越来越浓。 最后,高长寿抬起头看向姜饭,似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这个总是给他奇怪情报的舆情司头目是否可靠。 “你想办法,我要见姜才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