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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饭知道高长寿手里的信是何内容。
长安秘信传来,李瑕正在筹备自立。 接下来是宋廷能镇压住西南藩镇、还是李瑕裂土为王?在这局势剧变的前夕,各方的目光都盯着夔门。 夔门作为冲突的前线,正可从中窥探出双方战力,再推测出战力对民心士气产生的影响。 若把长安与临安之间的交锋比作一场赌局,夔门之战就是开赌之前在发筹码。 之后双方势力的表态,都是看夔门之战给了多少底气。 比如,若孙虎臣真能攻下了瞿塘关,李瑕则筹码尽失、也不必再称秦王了。 但局势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想…… 措手不及之中,高长寿有了决定,道:“我必须说服姜才支持秦王。”“岳侯不打算直接出兵姊归?”
“不需要攻占姊归。”
高长寿道:“更重要的是姜才归附。”
一般而言,该趁机占下姊归、再占下江陵,总之地盘占得越多越好。 可问题在于,川蜀与湖北之间隔着长江三峡。 哪怕占下了江陵府,也很难与川蜀及时互相支援,还可能拖垮整个川蜀。 而李瑕眼下最需要的是积蓄实力。 如果实力足够,且没有蒙古这个大敌,灭宋时只需顺江而下一举攻克临安。 根本没必要在长江三峡上拉锯,做无意义的互相消耗。万一处理不好,还容易造成三国时吴蜀夷陵之战的后果。 有蒙古在北面,现今不能有一场夷陵之战。 故而,比起姊归或江陵一城一地的得失,姜才以及其麾下兵马的归附才真正能增强实力、真正能影响人心。 高长寿很明白这一点,对姜才十分热忱。 他马上开始积极地联络,极力邀约姜才见上一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姜才拒绝了与他见面…… ~~ 三月下旬正是桃花开时,夔龙山风景秀丽。 从山上望去,还能看到渡口边的军营。 一座新坟边,姜才坐在那,眺望着远处。 香溪口长江水的无尽风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眼神里有悲痛也有热爱。 山路上,麻士龙带着一个中年书生走过来。 “将军,庄先生来了……” 这书生叫庄䏍师,是孙虎臣身边的幕僚,平时与姜才其实交情颇好。 “姜将军节哀顺变,此事孙虎臣大错特错,我不愿再为他做事,已辞了幕僚之职。”
庄䏍师脸上满是惋惜哀悼之情,先表明了他不是来给孙虎臣做说客的,这才擦了擦额头,在姜才身边坐下。 他目光落处,见姜才身上包扎了好几处。 当时姜才与孙虎臣对质,忽然暴起,持刀猛扑孙虎臣,一人杀入数十亲卫当中,吓得周围士兵护着孙虎臣抱头鼠窜。 回想起来那场面,庄䏍师至今依旧心有余悸。 “不知姜将军有何打算?可是打算投靠李逆?”
姜才淡淡道:“没有,我与孙虎臣之间是私人恩怨,不该误国事。”
“那就好,那就好。”
庄䏍师长舒一口气,赞道:“姜将军深明大义,此国家之幸……”
“但仇一定要报。”“是,是,孙虎臣该死。”
庄䏍师这般应了,像是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问道:“到时,杀了孙虎臣之后,姜将军有何打算?”
“没想过。”
庄䏍师看向站在身后的麻士龙,又问:“那麾下这些兵将又该何去何从?”
姜才道:“我自报我的仇,与兄弟们无碍。”
“眼下两军对垒,几乎已成兵变,倘若孙虎臣指责是你们叛乱如何是好?将军虽无牵挂,可将士们的家小都在江陵府啊……” 麻士龙站在后面听着,感到庄䏍师这些话没来由让人有些气闷。 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对。 “若依我说,还是让朝廷来处置孙虎臣为妥。”
庄䏍师又道:“出了这等事,朝廷自是不会包庇他。”
“会如何处置?”
“必然是重惩,若是其罪该杀,何妨杀了。不过,若以局势为重,朝廷宜先撤换了孙虎臣,由别的将领来坐镇江陵,到时再惩治方能无所顾忌。”
庄䏍师说到这里,抚须叹道:“说这些,俱是我的推测,依当前情形、据实而言,并非是为谁开脱。”
姜才不语,默默看着远处。 他像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庄䏍师又开口道:“重惩孙虎臣不难,我担心的却是姜将军的声望,骁雄一世,出了这等事,传出去难免让人耻笑。”
姜才依旧不语。 庄䏍师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渐渐的,话锋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说句实在话,眼下事情闹得不算大,战场上未曾大败,姊归也未丢失。唉,若一切未曾发生,该有多好。孙虎臣该杀,事到如今,竟言予家产请将军息怒。还说甚重归于好,当作无事发生,先向平章公举荐将军为副都统,待攻下瞿塘关,再为将军报功,如此,将军声望犹在,将士们也免遭连累,将军之前途更是上一层楼……” 姜才已听明白了,庄䏍师不是辞了孙虎臣来替他讨公道的。 是来给孙虎臣当说客的。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虽不才,自信能为将军再牵一桩美满姻缘,以将军之才,联姻吕家也使得。听说先夫人乃民家女,于仕途上不能为将军助力……” 庄䏍师话到这里,背上一痛。 姜才一脚踹出,径直将他踹下山。 “将军……啊!”
树枝、石头刮在庄䏍师在身上,刮得他浑身血肉模糊,他连摔带滚,很快便在草木间不见了身影。 …… 傍晚,伤痕累累的庄䏍师才乘小舟回到了江陵,一路进城,见到了孙虎臣。 孙虎臣脸色不太好,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与忧郁,但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惊慌。 待听闻姜才还没叛投,他有些惊讶,同时大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因此误了国事。”
孙虎臣低声自语一句,看向庄䏍师,关切道:“先生这是……他竟对先生下此狠手,唉,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连累先生了。”
“是学生无能,未能说服姜才。”
“他还是不打算与我善罢甘休?”
“是啊。”
庄䏍师目光看去,见孙虎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劝道:“不过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回头想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死了个女人而已。”
孙虎臣一愣。 庄䏍师道:“打仗死千人、万人都是常事,一个女人死便死了。难处只在于姜才气不过,但刚开始他在气头上实属平常,再过些日子,他想通了便会明白,将事情压下、受了将军给的好处才是于他最有利的。”
~~ 与此同时,姜才从小船登上了一艘停泊在长江上的大船。 高长寿很热忱地迎到舱外,拱手见礼。 姜才原是不打算见他的,却没想到他敢径直乘船到姊归来。 至于为何不借机除掉高长寿? 目前这个势态,继续开战,胜败已不言而喻。 姜才已传信给这些年一直提拔他的李庭芝,让李庭芝请朝廷遣良将来接手他麾下兵马,至于他与孙虎臣的私仇,他自会私下报,不牵连旁人。 这种情况下,见高长寿,无非是为了将其打发回去,以免私事扩大到国事。 彼此落座,高长寿道:“近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等事?也想不明白,若大宋将领们都是孙虎臣这德性,为何还能抗蒙近三十年?”
姜才道:“你若是想怂恿我附逆,不必说了。我之所以来,因你们眼下还是宋臣。”
“现在还是宋臣,但也许很快就不是了。”
高长寿道:“你可知为何?因为宋国懦弱,凡有功者,往往以计除之,是以离心离德。”
“我只是个武将,只管奉命打仗,不管这些。”
“你是为谁打仗?为孙虎臣?贾似道?赵禥?”
听到“赵禥”的名字,姜才抬头看向高长寿,有些发愣。 “不错。”
高长寿道:“我们就是要反宋,郡王很快就要自立为国,称秦王,他素怀大志,要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们眼下最缺的就是如将军这般人物,深盼将军能共举大事,杀权奸、驱胡虏,一扫这些年受尽的屈辱,使我汉家男儿扬眉吐气,岂不快哉?”
“我来只告诉你一句话,不必再来劝降我,而你若敢强攻姊归,我必誓死与你一战。”
姜才说过,便转身要走。 高长寿追问道:“将军不想杀虏吗?”
“想。但我堂堂正正从军杀虏,不会附逆。”
“堂堂正正?”
高长寿道:“我敢说将军只有与我们一道抗虏才称得上堂堂正正,继续屈委于宋,只有数不清的腌臜事与窝囊气……”
“够了!你不必把我与孙虎臣之间的私仇翻出来挑拨,我誓杀孙虎臣,但这不是我背叛家国与祖宗的理由!你嘴巴一张一合便我轻易信你什么?推翻朝廷、收复河山?那是否只为你们的私利,是否让天下内乱不止,到时蒙虏南下,又有多少人被掳到北面为奴?!李瑕也好、贾似道也罢,孙虎臣,还有你……你们这些当权的,他娘的能不能少一点盘算?!”姜才抬手一指高长寿,眼神凶狠。 “我再说一遍,我的仇、自己报,你们这些野心勃勃之辈别想借机起祸乱。”
他那不断酝酿在心间的愤怒,终于稍稍在人前显露了一点。 如冰山一角。 高长寿呆愣了一下。 彼此都还不了解对方,但在这冰山一角显露出的愤怒之中,他心里的一个疑惑突然想明白过来。 为何这大宋王朝的权贵都已经烂透了,烂到一推就塌了,但它还是能与最强大的蒙古国抗争近三十年? 这腐朽朝堂重重压在军民将士的身上,于是军民将士就一边受着压迫,一边继续以最坚决的态度抗争。 所以三十年胡马不能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