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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宫寺,锦胭殿。
“官家,王昭仪到了。”王清惠进殿时,赵禥正与一群美人蹲在毯子上玩弹珠。 他手指一弹,弹珠滚进一个美人的裙底,于是伸手进裙底一摸。 之后,赵禥笑吟吟又喝了口酒,醺醺然依在另一个美人怀里,这才向王清惠道:“你把朕的玉玺拿出来,给那封圣旨盖个章。”
王清惠步态娴淑,走到御案边拿起那旨稿看了一眼,问道:“官家答应罢免平章公?”
“太后、皇后、老师都说,是师相把李瑕逼反了,那为了稳住局势,只好让师相荣养了。好美人,你觉得呢?”
赵禥的女人极多,其中最有才气的便是王清惠王昭仪了。 昭仪也是九嫔之一,王清惠在后宫的地位虽不如全皇后、杨淑妃、胡贵嫔,却很受赵褀信任。 若说赵禥这个皇帝的权力,贾似道拿走了大部分,群臣、太后、皇后拿走了小部分,几乎是瓜分殆尽。 但他们多少还是出于尊重给赵禥留了一点权力,那这点权力就在王清惠手上。 她过目不忘、博学多才,为赵禥掌管着内廷文书。 历代像她这种干政的妇人都是要被文官大骂的,但王清惠少被人骂。 一则她能处置的文书基本已是群臣过目后的,二则她确实才能不错,比官家亲自处置要好。 此时王清惠看完了整封圣旨,略略沉吟,问道:“官家不是说过,不能得罪平章公吗?”
赵禥道:“对对,可师相好久没有露面了,皇后说师相自己戴罪在家,是被李瑕吓得不想当官了,让他荣养,换老师来处理国事比较好。”
王清惠提起御笔准备批允这封圣旨。 她目光扫过,有些犹豫起来。 “毋以深宫燕闲有所恣纵,毋以谗谄面谀有所假借,饬躬践行,明示天下……” 除了罢免贾似道,这封圣旨分明还有些罪己诏的意思。 王清惠也知这是几个相公为了官家好。 李瑕自立之事,该让官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作为赵禥最信任的人,她还是问道:“官家看了这封圣旨了?”
“没有啊,不都是美人帮朕看的吗?”
趴在地上的赵禥支起上身,问道:“是不是不妥?朕也觉得怪害怕的。”
“也无太大不妥,几位相公只是说官家该勤政些,如此才能安抚人心。”
“对啊。”
赵禥忽然惊呼一声,也不再玩了,焦急道:“要是没有了师相。朕不就得被这些老夫子管住了吗?!啊……之前都没想到。”
这态度转变来得太突兀,连王清惠也愣住了。 赵禥想到了一出是一出,一脚踢倒了酒壶,任酒水洒在那名贵的地毯上,急忙忙跑到御案前便抢过圣旨。 “别批了,朕让太后、皇后给骗了,朕怎么能没有师相……” 一声响,那圣旨已被撕成两半。 ~~ “急什么?哪怕就让他们罢免了我又有何妨?”
“让人警惕的是,这次太后、皇后真的站到了那边。”
“两个素来无主见的女人,理她们做甚……” 葛岭别院中,贾似道早便知朝臣们已对他出手。 他根本不急。 李瑕才自立为秦王,再让朝臣们去承担纵容叛逆的罪责,早晚是要清算的。 至于被罢免? 临安的文官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贾似道屹立于朝堂,靠的已不仅是圣眷了。 而是从他随孟珙守京湖,到他阃帅京湖、两淮,再到他鄂州之战重造大宋社稷这种种大功中立下的功劳,以及在军中建立的威望。 除了他贾似道,还有谁能遏制吕家军这样的骄兵悍将。 现在看起来像是他要被罢免了,实则是因为他自罪在家以来,一直没出手过。给人造成了他无心党争的假像。 他只是在暂避李瑕锋芒,等李瑕锐气过去再起复,来得及。 这日正与翁应龙谈及此事,贾似道嘴里“不急”两个字才说完,那边龟鹤莆已匆匆跑来。 “阿郎,宫里来人了,请阿郎入宫。”
“入宫做甚?”
贾似道笑道:“时机未到,我犹戴罪在家。”
“官家说派人转告阿郎。”
龟鹤莆四下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道:“官家说,求阿郎入宫见他,求阿郎莫再生气了。”
“哈,我生什么气?”
“官家还说,那些人想罢免阿郎,他要把他们全罢免了,只希望阿郎能尽快回朝主政。”
“……” 贾似道也是惊讶,须臾,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啊。”
这大宋官家如此德性,岂还能指望规劝? 唯有靠他贾似道代天子柄国,才可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 ~~ 江万里、家铉翁还在等着天子下诏,准备为大宋社稷拨乱反正。 “君实所言不错,天子若不振作,唯指望权臣、藩臣救国,却又猜忌过甚,如何能不亡国。”
“前些年李瑕屡破蒙虏,倒让朝中许多人愈发有了太平盛年的假象,一朝自立,该梦醒了。”
“欲使贾、李之流不叛,不可仅寄望于他们没有野心,须得教天下人觉得他们不该叛,故天子须行善政,善待百姓,百姓自能维护天子。”
“救亡之正理,只在‘贤明’二字。”
家铉翁拍着膝,满脸期待。 这次一切都很顺利,目前为止,贾似道根本还没有任何反应。 只等贾似道这种放纵官家以独揽朝政的奸佞滚蛋了,到时他便可好好地“规劝”官家了。 终于,诏谕下达了。 “壬戌科进士方山京、刘辰翁、邓剡、黄镛,谤议国事,夺官罢免……” 先是这一批批忠正敢言的官员被罢免,之后是重臣们或是虚职致仕,或是贬迁地方。 官家怜叶梦鼎老迈,特赠少傅,以观文殿学士致仕; 章鉴以提举洞霄宫致仕; 马迁鸾贬迁饶州; 到这一步,江万里、家铉翁也不必等诏谕下来领个虚职受辱,自上表辞了官。 …… 离开临安这一日,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何等心情。 国势日微,能想的办法全想了,哪怕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全力去试过了。 家铉翁踏上船时犹在回想着这一遭受了无数窝囊气,最后竟还是这般结果,愤忿不已。 “真合了吴履斋那句‘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只悔没在这昏君继位时一道被贬往循州。”
“莫骂了。”
“偏要骂,宗社至此,犹只顾沉溺酒色,拱手权佞……呸!”
江万里长叹一声,让儿子将离京唯一要带的一个包袱放进船舱,坐在船头,想到后来,揪然心痛。 “去国离家路八千,平生不爱半文钱。苍天鉴我无私意,莫使妖禽夜叫冤。”
~~ 全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半壁江山都被李瑕封疆裂土了,出了这般大的事,她本以为赵禥再昏庸,也该知道要整顿朝纲。 哪怕不能真罢免贾似道,作为天子,敲打一下这个权相,让其往后柄国更上心些,也遏制遏制李瑕。 然而,突然间,朝中清流反而为之一空。 全玖真的惊到了。 连她都看得出,朝堂上的平衡都被完全打破了。 这要是贾似道想篡位,都不知如何是好。 怎能不惊,不惧?全玖得到消息的一瞬间,从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她难得起驾锦胭殿,想寻赵禥问个明白。 往日她从不来锦胭殿,这次也不知是抱着怎么样的期待……也许想看看她的皇帝丈夫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理智。 “哈哈哈……” “噫,官家再饮一杯……” 满殿的娇呼声突然停下。 “皇……皇后……” “圣人。”
“圣人。”
全玖一派端庄地走进殿中,扫视了一圈。 王昭仪、胡贵嫔、朱春儿、朱夏儿、朱端儿、朱梅儿、周冬儿、石润儿、周赛儿、闻润儿、陈宜儿、胡安化、沈咸宁、黄新平…… 满殿的美人风格各异。 “都退下。”
她已懒得去记她们的名字,轻喝一声,看向赵禥。 赵禥吓了一跳。 他一向有些害怕这个皇后,连忙拉住王清惠。 “陛下。”
全玖强忍着情绪,问道:“陛下罢免诸公,可是因他们册封李瑕,失了朝廷颜面?”
若是如此,确实理应处置这些臣子。 这便是她想问的,赵禥是否还有这个理智。 至少是为了社稷体面。 然而,只见赵禥道:“不……不是啊。”
“那是为何?”
赵禥理所当然道:“他们想管着朕啊!当然是师相最好,师相要给朕再修一间宫殿安置美人……” 说罢,偷偷睥睨了全玖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意思是“你也别想管着朕”。 全玖闭上眼缓了缓,又问道:“但……李逆叛了,若是他攻到临安,甚至蒙人攻来,又如何应对?贾平章话说得漂亮,夔门之败却没拦住李逆,不是吗?”
这问题太复杂了。 赵禥一拉王清惠,小声嘟哝道:“你和皇后说。师相是怎么说的,告诉皇后。”
王清惠连忙万福,道:“禀圣人,贾平章言……周瑜赤壁之举,笑谈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
全玖不等她说完,转身就走。 只听身后赵禥已小声吩咐道:“快把美人们再召回来……” 这句话入耳,全玖欲哭无泪。 她很想返身拎住王清惠,问她一句“陛下不知靖康之变,你也不知吗?!”
但那一个女人再聪明,又能左右什么?
全玖忽然又回想起那年在蹴鞠场上遇到的那惊才绝艳的男子,也想到家里要她嫁给赵禥的那日。 她摇了摇头,心道,还想这些有何用,好像当时真的有选择一样。 …… 凤冠霞帔的身影离开之后,锦胭殿很快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秦王之立对临安带来的影响、推起的波澜,就在这欢声笑语中渐渐消融。 ~~ 江船逆着长江而上。 不知临安变故的陆秀夫犹在奋笔疾书,书写着他想要痛陈于李瑕的千言万语。 他还在尽最大的努力,以期延续大宋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