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御史台争辩那日，高登谷带着桑玉楚见到御史中丞吕诲，献了青礞石，救了儿子一命，吕诲自是感激，暗示会将荆公违抗圣命扣押反贼及桑玉楚私贩青盐两宗大案视情处理。高登谷仍不放心，提醒道：“那王安石非同一般官员，他不仅知识渊博，更是能言善辩，吕大人鞠问时，千万得倍加小心。”

吕诲哪里相信，嘿嘿一笑，道：“人服王法草服风，御史台是什么地方？是为朝廷，不，是为皇帝整纲肃纪的大堂，哪个臣子到了这里，不是两股颤颤，周身发凉？”

高登谷见吕诲如此自信，愈加不安，就把自己在江宁碰鼻之事说了，最后叮嘱道：“吕大人，前车之鉴不可不鉴，还是谨慎为好。要不，届时本官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吕诲这才点头答应：“好好好，到时就请高大人助本官一臂之力。”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二把手。一ba手为御使，因宋真宗曾做过御使，从此之后，此职一直空缺，所以二把手的御史中丞就成了御史台的实际掌权者。在北宋一朝，自太祖赵匡胤立下“不杀士大夫”的铁律之后，时间一久，大宋的官员竟逐渐养成一种奇怪的心理：为使自己能在朝中刷存在感，经常会无事找事，哪怕是一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他们也可借机将其再三放大，或是当面启奏，或是以奏章呈上。皇上信了，他们即赢得“忠鲠”、“敢于直言”等美誉而在朝堂上下洋洋得意，甚至由此而得到拔擢升迁；输了也不可怕，只要不是死罪，大不了外放到州县做上几年地方官，过不了多久，又能调回京城干起更大的官儿。正因为如此，那些爱刷存在感的官员常常爱弄些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设法找些岔儿到皇帝面前告告御状。吕诲自接任御史中丞以来，虽说每月能向皇上提供一些官员视事的缺失优劣，但终究没有发现能够产生轰动效应的重大案件，用当今的话说，叫个人的出镜率实在太低，因而经常在府中郁闷。自从那日接到枢密副使高登谷揭发江宁知府王安石扣押反贼，请御史台纠察的词状，吕诲便是精神大振，当即回到御史台，将高登谷的词状收宗立案，作重点鞫勘，以便求得轰动朝野的效应。这天打听到荆公乘船已到京城，吕诲立马派了两位衙吏早早来到城东南汴河角子门处等候。时间不大，果见荆公一家从船上下来，两个衙吏出示了传票，领着荆公进了左掖门，穿过仪门，来到御史台府衙前，见衙门紧闭，衙吏让荆公在衙前等候，自己却去庑廊下远远看守住。等了一会儿，不见府衙门开，荆公已知这是主人在给他下马威，也不放心上，只装作悠闲模样，看高耸在面前的府衙。就见这府衙高三层，每层顶上盖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层层檐角飞翘，大有竞相腾空欲飞之势。衙门上方有一巨匾，匾额上书着“光明正大”四个楷体大字，荆公本就对书法极有造诣，见那四字写得浑圆遒劲，审视良久，若有所思，默念道：“字可浑圆，做人却万不能如此。”

正念叨，就见一位头戴黑儒巾、身穿灰锦袍，五十多岁的男人气势汹汹来到衙门前，说要见中丞大人。侍卫说：“今日有事，其他人一律不见。”

那人说：“你去通报，就说我桑某来了，中丞保证会见。”

两个门吏弯腰赔着不是：“请体谅小人的难处，今日若放员外进去，小的饭碗就没了。”

那男子见门吏执意不肯，只得转身就走，甩下一句：“既然中丞不见，桑某就去找大理寺卿。”

“此人是谁，竟如此嚣张？”

那人走后，荆公过去问道。“大人忘了那句话，叫有钱人放个屁都能冲倒一批人。此人姓桑，名玉楚，是京城的首富。”

两个门吏重新站得笔挺。荆公这才想起在群牧司任判官时，就听说京城有个叫桑玉楚的巨商，现见他如此张狂，不免问道：“他一个生意人来御史台干吗？”

门吏回道：“桑玉楚平时仗着与官府的关系，屡屡私贩青盐到京城赚大钱。前不久因贩青盐数量过大，朝廷追究下来，他这才四处托人求情。”

荆公正要细问，就听大门砉砉几声，除除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人，喊道：“请王学士上堂。”

坐在庑廊下休息的两个衙吏也过来冲荆公喊道：“王学士，进去吧。”

吕诲自从听了高登谷的提醒，不敢掉以轻心，事前准备一番，这才来到府衙，坐上大堂，见荆公进来，也不让座，只问道：“王学士，你知道本官今天请你来所为何事吗？”

荆公站着施礼道：“下官刚从江宁过来，哪能知道大人的意思。”

吕诲再问：“听说江宁那边有批反贼闹事，有这回事吗？”

荆公道：“朝廷已派高大人前去镇压过，当然有此事。”

吕诲觉得刚才的问话缺少震摄力而显得被动，于是加强了力度：“听说高副使要将反贼头领带回京城鞠审，而王大人却偏要将那头领留在江宁，这是为何？”

荆公答道：“那头领周庄是在江宁闹事，且与之牵连的唐广也在江宁致死了人命，下官身为江宁知府，为彻查此案，当然要将周庄扣留在江宁。”

吕诲问道：“难道高副使将周庄带进京城，就不能彻查此案？”

荆公回得干脆：“不能。”

吕诲问：“为何？”

荆公说：“下官对此案深有怀疑。”

吕诲问：“有何怀疑？”

荆公道：“此案发生在江宁府，而事发后，唐广为何不到江宁府上告，而直接找到朝廷，找到朝廷的高大人？这是本府的怀疑一。怀疑二，唐广致死了人命，本府至牒于唐广所在地杭州府，请杭州府依大宋律法鞫审。可杭州府听之任之，迟迟不见动静；下官又将此案牒报过御史台，请问吕大人，御史台为何至今也未传问杭州知府，反倒将下官传来问话，不知此究竟是何道理？”

一句话问得吕诲瞠目结舌，过了好一阵才说道：“王、王学士，此次朝中派兵清剿反贼，是圣上的旨意，而王学士不仅把贼首扣押在江宁，还擅自将那些被拘的反贼一个个放走，此岂不是明目张胆抗旨，又是什么？”

荆公梗了梗脖颈，两眼直逼公案后的吕诲，反问道：“中丞大人，你还记得汉中宗时期，勃海饥民造反，孝宣皇帝派郎中令龚遂去平叛乱，龚遂去后，不仅没镇压反民，反而拿银两让反民回家，中宗孝宣皇帝得此消息，不仅未责怪龚遂违抗圣意，更是重赏黄金。此是为何？此是因为龚遂所为，是为汉室江山考虑，非有私意啊！”

吕诲一震，立即想到高登谷的叮嘱，心里念道：“这王安石果真学识广博，能说会道，是个难以对付的好家伙！”

正不知如何鞠问下去，门吏来报，说高副使求见。吕诲急忙说道：“快请！”

高登谷大步进来，说：“我知道王知府能言善辩。好，为了防止你狡辩，我高某已将证人带来了，听听证人是如何说的，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吕诲急忙给高登谷让了座，对手下呼道：“带证人！”

瞬间，衙役从府门外带进一人。荆公一看，见来人是武进县令章敦，心中顿生几分狐疑。吕诲不认识，问道：“你是何人？”

章敦回道：“鄙职章敦，常州武进县县令。”

高登谷那日离开御史台后，始终担心证据不足，难以拿下能说会道的王知府，为了找到更多“罪证”，高登谷派出六百里加急快马，将武进县令章敦召唤到京，先是好言一番，再就塞了银两，要章敦作证，指出贼首周庄在武进一带如何抢劫杀人无恶不作，再指出江宁知府收了反贼好处，所以处处袒护反贼等等。章敦当场点头答应。听说章敦是武进县令，吕诲问道：“你既是章知县，那好。章知县说说，反贼周庄在你们那一带杀过人吗？”

“杀过。”

“放过火吗？”

“放过。”

“抢过劫吗？”

“抢过。”

吕诲两眼转向荆公，问道：“王大人，听到了吧，把这样的反贼放了，你还狡辩说这是为陛下好，为大宋的江山社稷好？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说？”

荆公正要说话，章县令又道：“御史大人，不过，那周庄杀人放火抢劫，也是另有原因！”

吕诲急问：“有何原因？”

章敦说：“周庄他们所以起来造反，是因为我们那里遭水灾，颗粒未收，第二年向田主借高利贷买稻种，借粮度荒，可到第二年又是大旱，同样颗粒未收，再向田主借高利贷，借粮，可到第三年，高利贷加上驴打滚式的借粮，老百姓还不起，田主借机没收了农户的田地、房产，使得好多农户家破人亡，为了活命，他们才不得不起来造反！”

吕诲一时语塞：“这、这……”见章敦不是按照事前安排的回答，高登谷立刻火了，大声喝道：“章县令，你如何出尔反尔？那反贼明明是在江宁、武进一带无恶不作，还与江宁王知府暗中勾结，沆瀣一气！你、你、你怎么……”章敦毫无惧色，冷冷看了高登谷一眼，说道：“御史大人，我章敦刚才说的全是事实，不信，大人可以派人下去察勘。至于高大人刚才说的那些，是他事前要我这么说，但我这个县令官职虽小，但良心决不比他人小，我如何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呢？”

说着，从袖袋中掏出银两，放到吕诲面前，说道，“这是高大人给我的好处，现在既然没能为高大人把事办好，自是‘无功不受禄’，这银两如数交给御史大人。”

这时，已气得脸如猪肝色的高登谷冲章敦嚷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对了，对了，这个章县令，这个章敦，是、是王知府的属下，他俩的话都不可信。我高登谷是亲自到武进县清剿反贼的当事人，我高登谷才是真正的见证人！吕大人，周庄那班反贼杀人放火抢劫，名义上是为报复田主抢占了他们的土地，实则是动摇我大宋的根基，作为皇上钦命的知府，他王安石不仅不为大宋江山社稷着想，反而助纣为虐，亲手放了那帮反贼，已是明目张胆袒护反贼，违抗圣命，这样吃里扒外的臣子，一定要受到朝廷的严惩！一定要受到朝廷的严惩！”

录事早已将高登谷的一番言辞一一记下，见高登谷揭发已结束，就将笔录呈给御史中丞过目。吕诲一一看了，猛拍一下警堂木，喝道：“大胆王安石，竟敢违抗圣上旨意，置我大宋社稷安危于不顾，公然放走反贼，在事实面前，还不速速划押认罪！”

说着，叫录事拿笔录给荆公画押。荆公哪吃这一套，“啪”的一掌，将那伸过来的笔录打成八瓣，如雪片般在大堂上下飞扬。高登谷更是气得脸如血泼，站起来咆哮道：“反了！反了！吕大人，还不快快把这无法无天的小小知府送交大理寺查办！送交大理寺查办！”

吕诲也觉得荆公这一举动，有失他一个堂堂御史中丞的威严，又是一阵警堂木响，喝道：“来人，速将王安石送交大理寺！送交大理寺！”

两个侍卫正要上前绑架，荆公以手重重一拂，将两个侍卫拂开，大义凛然道：“去去也好，本官正要去大理寺追问递交词状之事哩！”

不待荆公出门，韩维赶到，见两个侍卫如狼似虎押着荆公，已知是怎么回事，急忙扬着手谕嚷道：“慢！圣上有旨，宣翰林学生王安石到迩英阁入对，不得有误！”

吕诲、高登谷一听，顿时傻了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