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从晓梦那里离开,站在一处山崖上凝视着白茫茫的雾气。 倏忽间,他开口道:“是道家哪位先生,还请现身一见。”
“陆子,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来人声音若清泉泠泠作响,月下光影曲折中显露面容,是道家的清字辈,清虚。 陆言露出意外的神情,礼貌地打招呼:“原来是清虚先生,确实一别经年。”
清虚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立,略微低头说:“晓梦师叔生性高傲,望陆子不要见怪。”
“额,我倒不至于跟她一般见识。只是,关于她的成长,天宗是否有些欠妥……” “晓梦师叔的天赋数百年难得一见,有北冥师祖亲自教导,陆子多虑了。”
陆言:我很想说,是清虚你想多了…… 生性高傲,秦时中的顶尖角色谁没有傲气,也不曾有人像晓梦一样不说人话。北冥子到底是怎么教的,就离谱。 晓梦口口声声不在乎世俗的等级、身份、地位、他人口舌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她行为上逢人必怼。身为天宗掌门,杀人宗的小辈弟子眼睛都不会眨,还要“人宗彻底失去存在的价值”。 因为看破国仇家恨的桎梏,梦蝶闭关十年,结果出关之后的行为就这样。所以说,这是从国仇家恨的桎梏,又跳进了我即正统的桎梏吗? 清虚见陆言不说话,以为他尚有不悦,又补上一句:“还要多谢陆子,方才手下留情了。”
“她若知道你为这个向我道谢,恐怕从此都不会对你有好感。”
陆言侧过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接着说,“先生,你对天人二宗现在的情势,可有什么看法?”
说道这个话题,清虚连连摇头,唏嘘不已:“自从长梧师尊云游天下、赤松师叔成为掌门,我便预料会有如今的状况。 门内弟子以清乐师弟为首,皆以道家正统自居,无不念念天宗兼并人宗。三年后的天人论剑,只怕是,会有血光。”
“血光?!”
陆言一惊,你们道家也要学鬼谷派么,切磋还要下死手? “陆子并未见过上一次天人论剑,赤松师叔和川虚师叔,两人最后已经动了杀心。”
作为陆言的同辈,道家清字辈中最出彩的一人,清虚的判断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陆言感知着清虚的修为,却并不能摸透,大成境至少是有,就是不知浸淫得有多深。 他扭头问道:“先生既然预料到下次天人之争必有不幸,为何不尝试制止?”
清虚发出一声喟叹:“有能而无益于事者,弗为也。两宗清字辈中,修为大成者尚只有我一人。除非我欲帮助赤松师叔打击人宗,否则我插手必是两边不讨好。不若作为局外的平衡者,兴许能叫局势不至于恶化。”
陆言代入了一下清虚的视角,发现确实如此。天宗兼并人宗,人宗兼并天宗,两种结局他都不想见到,也就只能这样跳出了。道家先辈们遗留下来的问题,终于是到了现在将要爆发。 清虚想起一事,以请教的姿态说:“陆子,儒家分为八派,虽然总听说学术争论甚至开骂,但却是没有流血事件。请问其中奥妙。”
“小圣贤庄本就是儒家三派共同建立,遵循有教无类的原则,门生遍布天下。在稷下学宫没落之后,天下读书人的圣地便是小圣贤庄。 儒家虽有八派,但其余各派还是无力挑战小圣贤庄的地位,自然也就默认其为儒家代表,不会有剧烈的冲突导致流血。”
“原来如此。”
儒家很世俗啊,这样的格局是综合着各自派系的实力和在天下的影响力而定下的。可道家…… 陆言看他似乎有所领悟的样子,不由地补充道:“额,恕我直言,这样的经验之谈对于道家恐怕作效甚微。”
“嗯?愿闻其详。”
“儒家十分重视在天下的声名,有派别想挑战小圣贤庄,就必须拥有与其匹敌的声名才行。而这一点,小圣贤庄优势太大了。 于道家而言,外部的声名如同浮云,本宗弟子自然是心向本宗,根本无所谓压制不压制,天人二宗,也就谁也服不了谁。”
清虚听完闭上眼睛,脸上带着羞愧,“老子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为学日益,见陆子便知;而为道日损,我道家却贻笑方家了。”
赤松这掌门的思想境界恐怕还不如清虚呢。 陆言在心里吐槽,嘴上谦虚道:“先生不必如此。言乃是俗人,道家超凡脱俗,不必拿来作比较。”
“早就听说陆子学通百家,方才与晓梦师叔短暂的交手便可见对于我道家学说的精通。敢请陆子试言我道家学说,清虚洗耳恭听。”
清虚说完干脆地摆出学生的姿态,这让陆言虽然有些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开讲。 “其实言对道家,一直是怀有尊崇之心的。道家坚守的是人类心灵的净土,在这一点上,其余各家都无法与道家相比。至于说治理国家,道家思想只能说有一些指导作用,多数却是没法操作。”
“愿闻其详。”
“在言看来,道家思想有三位代表人物,杨朱,老子,庄子。”
“杨朱?”
清虚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确认了一遍问道:“《孟子•尽心》曾批判: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陆子,你当真以杨朱思想代表道家?”
杨朱,成语一毛不拔的主人公。 有人问,如果拔掉你一根腿毛就能够拯救天下,杨朱你干不干? 杨朱果断回答:不干。 从此,杨朱成为自私自利的代表人物,被骂得老惨。 这个骂,杨朱挺冤枉的。如果杨朱真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他压根不配称为思想家、哲学家。后世那些自私自利的小人不要拿他来碰瓷。 杨朱的一毛不拔有一个思想前置,那就是人能不能自爱。如果大家不自爱,世界依旧充满戕害,他杨朱无数根腿毛也拯救不了世界。如果大家都自爱,没有戕害了,就不需要他的腿毛来拯救世界。 此时的社会主流风气是士为知己者死,是忠,是义,人们为了功成名就、为了利益可以不惜自己的命。杨朱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认为只要每个人都绝对珍惜自己的命,不去干有风险的事情,天下就太平了,人人都不会有危机了。 这种想法乍一看有些弱智,但放在战国时代,他却开启了人的生命应该属于自己、人应该保护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认识。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应该以“我”作为中心。而这个世界上眼花缭乱的外物,让人忘却了“我”,失去了自我。 什么建功立业都是扯淡,那是君主在利用你。人应该探索自己的内在,达到自给自足的境界,这样就能摆脱社会的束缚,获得自我的人性。 与之相对应的,他的政治思想就显得很好理解。一切国家统治都会妨碍个体的自由,他主张建立一个全新的天下为公的社会。 “倘若真的能够人人都绝对爱惜自己的生命,世界上将不会有战争。可惜那只存在于杨朱的幻想。 以自我为中心,减少外物的影响,消减内心的欲望,达到心灵的宁静。这样的思想境界,杨朱作为言心目中的道家思想代表,该是绰绰有余了。”
清虚得以换了一个角度理解先辈杨朱,心中有股别样的畅快,对陆言尊敬地说:“连儒家先师孟子的言论,都被陆子你否定了,清虚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