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在高渐离走后,也闷头奔跑着离开。 没有目的地,没有动用内力,单纯的肉体跑动,发泄着他内心的混乱。 就像他说的,我在内心深处,其实根本没有做到墨家义理中的平等爱人。 还有,现在燕丹成了大王。头领中诸如夏扶、秦舞阳,他们都是燕人,虽然平时还是称兄道弟,却早已产生了身份的隔阂。 墨家学说中,那个超越了血脉、身份的兼爱众生之心,原来根本就没有人达到。 难怪墨家心法至今都不曾听说除了祖师墨子之外,还有谁能够修炼到兼爱境界。我辈后人,真是太不堪了! “唔~呼~”心神的剧烈波动,让荆轲感到浓重的疲惫。他撞倒在残损的城墙边,不停地喘息着。 很巧,在他不远处,竟然出现了高渐离的身影。 一个商队正在缓缓进入城内,为首的正在跟驻守的军官打点。 商人打点完毕之后催着队伍快走,就看到了侧前方等候的高渐离。 “又是你啊,拿去吧。我看你也是个游侠吧,用十倍的价钱买书,真是古怪的很……” 高渐离和商人熟练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多谢。呃,敢问可有音律方面的?”
商人那着钱掂量两下,挥手道:“你差不多得了。陆言呢,那是人家名气大,他的书在桑海随便打听还能买到。音律?咱可没空特地帮你找。走咯~” “在下就要离开燕国,下一次不必劳烦掌柜了。”
高渐离自觉退后一些,让商队的车辆过去,单手抱着这些书,转身迈开步子。 荆轲却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看样子,你不是第一次让那个掌柜的从齐国给你捎东西。”
高渐离可不觉得两人前不久刚见,这会儿又撞上是一种巧合。他冰冷地质问道:“你跟踪我?”
“怎么可能?!”
荆轲果断否认。 “哼。”
高渐离出手了。 “喂!你这人——”荆轲慌乱中,跟他打成一团。 拳脚交错之间,高渐离不是荆轲的对手,装着书的包裹被打飞,书本散落一地。 荆轲本身并没有恶意,知道自己打翻了对方重要的东西,也就停下了手。他瞥了一眼那些书,问道:“喂,怎么都是陆言的书?”
高渐离蹲下身子,将书籍捡起来,头也不回地说:“因为买不到别人的。”
这话说得荆轲为之一愣。 “造纸、印刷,陆言本可以轻易凭借这些敛财巨万,但他选择将自己的学识分享给世人。这么做的也只有他。”
“身为燕人,你居然推崇陆言?你别忘了,这些年的战争,哪一场不是陆言这个秦国国师策划的!他助纣为虐,害死了多少人!”
高渐离站起身,掸了掸包裹的尘土,看向对方说:“我知道。”
荆轲难以置信,“你知道?即便这样你还——” “没有他助纣为虐,战争就不存在吗?没有他助纣为虐,燕国的百姓就能吃饱饭吗?”
“这……” “我听齐国的商人说,卖书根本挣不了钱。”
“啊?”
荆轲不太懂这家伙说话的跳跃,但还是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没本事奢望读书。可秦国不一样,甚至平民可以读书考试然后为官。”
“那是道听途说吧……” “你去过秦国?”
“没有。”
“我也没有。”
绝知此事要躬行。秦国,这个最强大的国家,人们到底生存得怎么样,我该亲自去看一看。 高渐离准备走了。 荆轲叫住他,“你刚才说你要离开燕国,莫非你要去秦国?”
“这不关你的事。”
“你这人真冷淡。不打不相识,咱们算是朋友了吧。”
“不算。”
“哎~我真是……” 高渐离越是冷淡,荆轲还就越是想跟他交朋友。况且,对方说得话在他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于是他追着说道:“你说你要去秦国,我估计你盘缠都不够吧。难不成你要去给那些贵族老爷弹琴?”
高渐离被纠缠得无可奈何,停下了脚步,“你知道我?”
荆轲搓了搓鼻子,露出笑容,“兄弟,我不瞎。一个叫高渐离的,还背着把琴,再加上你这见识、谈吐。你就是那个挺有名气的乐师吧。 我看你是多半不会愿意给贵族老爷弹琴的,不如弹给我听听,我付给你钱,怎么样?”
这个年头,优伶乐师之类的,说白了都是靠着贵族光顾才能混口饭吃。高渐离身为一个流浪琴师,自然也避免不了将音律贩卖给那些人,无论他本人多么不喜贵族。 他当即一口答应,“成交。”
“痛快!”
荆轲大喜,正要邀请他去一同喝一杯,结果高渐离立刻就盘坐地上,将背上的琴摆上大腿。 “喂,你要在这里弹。未免太……” “这里正合适。”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荆轲从高渐离的琴音中,仿佛看到了迷茫的自己。 他有着朴素的正义观念,也希望天下太平、万民安生。但是这么多年行走的道路,终究只能是看着同行者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战争依旧,百姓仍然水深火热。 手中三尺剑,无处救苍生。 墨家所选择的道路,难道真的错了吗…… 高渐离身为燕人,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却也怨恨自己报国无门。他只是个流浪的琴师,既不是兵家人,也不会治国理政。 前二十年在母国亲身经历的爱与痛,通通在这一曲琴音中诉说与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 似乎很幸运,这个路人真的能够感受到寄托在琴曲中的哀思。 “如此琴曲,是我赚大了。”
荆轲喃喃一句,拔出剑来,划空而舞。 高渐离全身心投入,两人的琴音与剑意汇聚在一起,形成白虹渐渐升空。 一曲奏罢,高渐离抚琴轻喘,荆轲甩了个剑花,归剑入鞘。 “呐,这是大哥我赏你的。等你以后成了旷修那样天下著名的音律大师,可要记得还我。”
荆轲把自己身上的全部钱两悉数扔了过去。 高渐离一手接过袋子,将它系在腰间。 “听闻旷修大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一点,我比他幸运。”
他站起身,背上琴转身离去。 “切,一个大男人,真是不坦诚。”
荆轲嘀咕了一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喂,你的爱好是弹琴,我的爱好是喝酒。下一次见面,你得陪我喝酒。”
高渐离挥了挥手,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荆轲叉着腰叹了口气,凝望着新结交的朋友渐去渐远,自言自语:“去秦国么……如果秦国真的是暴君统治,百姓水深火热,它如何成为最强大的国家呢?或许,我也该看一看陆言写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