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自从陈豪杰和张小雪踏上逃亡之路的那一天，他们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这恐惧，浓的像雾，稠的像汁，永远都化解不开。宛如掉进了一个污浊的大泥坑。又好似空气一样，紧紧地包围着他们两个。撕也撕不碎，躲也躲不开。白天，恐惧就像阳光一样在陪伴着他们两个，夜晚，恐惧又似黑暗一样监督着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整日里提心吊胆。偶尔上一次街，如果在大街上看见警察，他们就会非常紧张，非常害怕，他们会连忙躲开，藏起来。如果有人无意中在背后碰了陈豪杰一下，他就会惊得跳起来。对于异乡人来说，乡音往往是亲切的，温暖的，熟悉的。但对他们两个来说，乡音，却会让他们心惊胆战。一旦听到熟悉的家乡话，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躲开，然后再偷偷地观察，直到确认那些人不是警察，而且又不认识他们，那些人又根本没有注意他们，才会把咚咚直跳的心脏，放回肚子里。看到家乡的车牌，他们也会连忙藏起来，害怕万一是警察来抓他们的。直到发现这车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才能长出一口气。更不能听见人家说到“逃犯”二字。一听到这两个字，他们就会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多少次，别人看到他们这种反应，都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他们就不得不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这种恐惧已经深入到他们的骨髓里，熔化进他们的血液里，渗透进他们的潜意识里。偶尔上街，他们也从来不敢和别人发生冲突，因为他害怕警察。他们被别人欺负，也只能打掉牙齿吞进自己的肚子里。就是别人骂他们，他们不敢还嘴，恐怕别人打他们，他们也不敢还手。因为一旦冲突起来，他们害怕别人打110。他们基本上不出门，更不敢去公共场所，像歌厅，迪厅，酒吧这一类的地方，他俩更是躲得很远。那种地方容易发生各种各样的打架斗殴事件。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们即使是旁观者，也有可能被请进派出所作证。那样，他们杀人逃亡的事情就会败露。街头发生各种各样人们聚堆的事情，他们都是绕着走，从来也不围观。他们同样害怕万一被作为旁观者，去派出所作证。将来他们就是有钱了，出门在外，也不能住宾馆，因为那里会有警察查夜。还有就是，以后也不能打麻将，他们害怕抓赌的警察。总之，凡是能和警察打交道或者容易接触的地方和场所，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在梦里，陈豪杰经常被警察逮住。所以，他时常被这种噩梦吓醒。有时候，在梦里，他被警察捉住，他反而觉得非常轻松，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东躲西藏，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反正，杀人偿命。陈豪杰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警察抓住，早晚有一天，他会被警察枪毙。但是，梦醒了，他陈豪杰仍然是个逃犯。每当这时，他都非常沮丧。多少次，他想过自首。但想到监狱里面，被警察打，被犯人揍的悲催情况，他还真的很害怕。而且，进去以后，恐怕很快就会被枪毙。现在，在外面躲一天，就是多活一天。自首，还是算了吧。何况，一旦自首，这些天偷偷摸摸，躲躲藏藏，担惊受怕，吃的苦遭的罪，不是全白吃白受了吗。陈豪杰觉得，自从他在省城高级人民法院的光辉饭店里把王新民杀掉以后，他就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自从他踏上逃亡之路，这一辈子，注定了他不能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头露面，不能在亲人，朋友，同学，战友，熟人之中堂堂正正地做人。他是个逃犯，他永远成为了另类。唉，想想，真的不如去坐牢，万一他不会被枪毙呢？毕竟自己杀的王新民是一个强奸犯，杀一个强奸犯不一定就是死罪吧？自己杀人，是为民除害啊！那样至少出来之后还能在大庭广众面前生活，即使那样也是有污点的人。但总比这样战战兢兢，东躲西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强啊！在梦里，陈豪杰也并不都是逃犯。有时，他也和正常人一样。不过，就是这样，他也会感到别人歧视他。每当这时，他都会和人争执：我和你们一样，我不是逃犯！我是正常人！他都觉得在同事、朋友、同学、亲戚面前十分得意和自豪：我和你们的身份一样！我不是个逃犯！在梦里，他会回到他原来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人，还是那些人，但是，人们会歧视他，会瞧不起他，他也经常是灰溜溜的。有时，人们会夸他两句，他都会十分欢喜。这真不是他妈的人过的日子！但他又有什么办法，本来，他也已经不是个正常人了。因为，他是个杀人逃犯。如果人生有卖后悔药的，不论多少钱他都会买！甚至他都愿意拿命去换！他坚决不走这一步！他绝对不走这一步！这一步，不能走啊！他不应该杀人，不应该逃亡。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走上，这一辈子，你就永远成了另类，那就永远不能再过正常人的日子，而且一辈子不能翻身。那时时包围你的恐惧，能够把你压死。那心惊胆寒的日子，那永远暗无天日、永无出头的日子，能把你逼疯啊！还有，你将永远愧对你的家人，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会让所有人为你蒙羞！是你，让他们脸上无光，是你，让他们丢人，是你，让他们几乎是永远抬不起头来。是你，让你的祖先也为你丢脸！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比出逃，对家人，对亲人造成的伤害，罪孽深重啊！你那是用刀子捅他们的心啊！你把他们的心捅得千疮百孔、血流不止啊！你是安全了，可是，亲人们受到的伤害，遭到的痛苦，受到的耻辱，你能体会得到吗？他的老母亲，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啊！她还指望着儿子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呢！现在，这个不孝之子却逃得远远的。曾经，自己是母亲的骄傲啊！不管怎样，他在省城的高级人民法院的饭店当厨师长，一个月八十块钱，有面子着呢！你想想，一个大学毕业生才五十多块钱的工资，还不管吃。他每年都能给母亲寄回去五百块钱呢！现在，对于老太太来说，不仅儿子的工作没有了，工资没有了，就连儿子都没有了！她能受得了吗！妈呀，儿子不孝顺啊！实在对不起你老人家啊！还有他的姐姐们。本来生活平平安安，大家在平时还能有个关照，照应。他这一逃，不仅从此再也不能给他们帮什么忙，还让她们蒙羞，让她们丢脸，让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同时也让他们为他牵肠挂肚，担惊受怕，为他揪心，为他难过。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们。他的突然逃亡，让几乎所有的朋友们都没有想到，让他们措手不及，让他们担心，让他们牵挂，让他们不知所措。这一辈子，他欠的人情实在太多太多。就因为当时的一念之差，使他成为了逃犯，成为了一个罪人，成为了一个见不得阳光的人，成为了一个像耗子一样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如果他不逃跑，现在应该和大家一样，至少也是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人吧？他学会了忍让，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他从来也不和人发生冲突。有一次，在一家饭店吃饭。有个家伙大概是喝大了，很粗鲁地撞他一下，他抬头看了一下那个酒鬼，眼神中丝毫没有流露出不满的样子，但那个酒鬼还是不依不饶。酒鬼蛮横地破口大骂：“看什么看？他妈的，找抽啊，你？”
他心里腾地窜出一股怒火，他几乎就要跳起来，劈头盖脑地给那个酒鬼一顿拳脚。可是，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强压怒火，忍气吞声，继续低头吃饭。那个酒鬼看他不吭气，才骂骂咧咧地走掉。这种忍辱负重的事情，对他来说，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还有一次，在大街上，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满脸横肉，敞胸露怀，胸前画的老虎好像就要跳出来。这个家伙也许是看他不顺眼，故意撞他一下，他不满地嘟囔一声，对方扑过来抓住他的领子，就要打他。“我就撞你了，我就骂你了，怎么地？我还要揍你呢！”
说完，不容分说，“啪”地一声，就是一个大嘴巴子。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着把泪水咽进肚子里。真的很难咽啊！不管多大的事情，无论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也许普通人根本就无法容忍，他也得伸伸脖子，咽进肚子里。“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
每当这时，他都会默默地念着这句话。“忍字心上一把刀。”
心上有一把刀，是多么地疼啊！忍！忍！！忍！！！很多人都会说，他这个人真有涵养。那是涵养吗？他在心里说，那叫被逼无奈。他妈的，如果不是自己逃犯的身份，鬼才愿意有这种涵养呢！他身上开始发痒，慢慢地，满身都是红疙瘩。水土不服，需要打针吃药。这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背井离乡的滋味。而且，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这里的饭菜十分难吃，他常常是看着饭菜，难以下咽。他看着那些本地人津津有味，十分香甜地狼吞虎咽，他非常纳闷，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食欲？他想老母亲，想姐姐。那种想念，是疼，疼，是那种丝丝拉拉地疼。揪心揪肝，撕心裂肺地疼。他泪如雨下，他呜咽不止。他非常后悔，我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啊！傻呀！我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现在，他啥都没有了。家，没有了，老母亲，没有了，姐姐们，也没有了。安稳的工作，没有了，稳定的收入，没有了，名字，没有了，户口，同样也没有了。他现在是彻底的无产阶级。一无所有，一穷二白。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是谁？一个流浪汉，一个逃犯，一个这辈子永远不能见人，不能堂堂正正做人的逃犯！陈豪杰，是个什么东西？陈豪杰，就是一个王八蛋！如果当时能够冷静一下，他绝对不会杀了王新民那个王八蛋的。白天，见了人，陈豪杰还得强装笑颜，晚上想到这些，只能以泪洗面。有时候，他想想，真的不想活了，这种天天提心吊胆，像个耗子似的见不得阳光的日子，真的不如死了算了！不能死啊！因为有张小雪。他想，他是不应该拉着张小雪逃跑的。张小雪并没有杀人，她是不应该成为逃犯的呀！如果她不跑，还是王新民的受害者。自己把她也害了呀！陈豪杰的精神状态萎靡不振。这辈子，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了，前途渺茫，一片灰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而且是刚刚开始！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啊？为什么呀？张小雪心里并不比陈豪杰轻松。想想这些年，她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啊！难道说，她天生就是这种命？在黑烟洼，她过了几个月的平静日子。在荒古县春风饭馆，她过了一年多的平静日子。在光辉饭店，她过了几个月的平静日子。其他的时候，都是颠沛流离，吃苦遭难的日子。这一辈子，自己就是这样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