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的劫后余生总会显得平日生活单调乏味、波澜不惊。回到住处后特雷韦恩整理好所有在修道院里拍摄的照片,细细回味,然后将它们封存。我则又回到那种百无聊赖的状态,没有工作的时候每天除了看看书,就是望着窗外发呆。随着天气变暖,但泽很快迎来了雨季。绵绵的阴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潮湿的雨幕中,令人心灰意懒。每当坐在窗前捧着书本,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她。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我们的心却没有变得更近,反而不知是什么,无形中垒起一道墙,将我们隔开。她仿佛总蒙着一层面纱,即使近在咫尺,也无法将其看清;可一旦离开,她的神秘又总令人念念不忘。我和特雷韦恩先生的工作似乎迎来了淡季,十天半月几乎没什么业务,只在仲夏节前为一个夭折的小孩子拍过照。给小孩拍照片是最简单的,因为身子小容易摆放,大人一般就要用到各种辅助道具和固定遗体用的支架。我们还有幸“旁听”了一次“遗嘱宣读会”,真搞不懂那些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人们凡事都讲究仪式感,一家人连带各种亲戚穿着体面、仪表堂堂地聚在一起,只为迫不及待地瓜分死者遗产。这种场合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又唏嘘不已,当死亡成为一种流程,各种繁文缛节各种花哨仪式,却唯独忽略了与逝者告别的初衷。但即便如比,特雷韦恩先生却始终保持着专业的态度,对待每次工作都很认真,心无旁骛,甚至不再提及之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闲来无事得时候,我会在夜晚独自前往监狱塔,趁着夜色潜入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世界——地下藏书阁。那个被我称为“遗忘书之墓”的地方,有时我会在那里逗留一夜,借着油灯的光亮看看那些被人遗忘的书籍,或者只是坐在书墙间沉思,感觉这就是我灵魂的安息之地。偶尔回想纳斯塔加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的那个夜晚,我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埋葬于此,如今想来却恍如隔世。我借着昏暗的灯光找到自己当初放在这里的那本书,却发现它早已纸页泛黄,仿佛已在此沉寂了半个世纪。我掀开书本阅读里面的文字,仿佛看到年幼的另一个自己,沉浸在对母爱的幻象中,并以此作为生命的支撑。如今的我还活着吗?我已经“活”了多久?又“死”了多久?连续阴雨后的一个难得的晴天,我和特雷韦恩先生终于又迎来了新的业务。但这次并不是找我们拍照的,而是一户之前拍过照的老客户,有其他事情托人来找我们。我和特雷韦恩先生为此专程跑了一趟,去往位于Pobrzeże大街 22号的戈德瓦塞尔别墅。这是座年代比较久远的老式房屋,不久前房主刚刚去世,我们还被请来为逝者拍照。房主夫妇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还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孙辈,据说这次出事的就是其中年纪比较小的孩子,他经常在祖辈的老房子里留宿,之前一直没什么事,但最近开始怪事频出。“这孩子平时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调皮,就跟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
住在这房子里的老妇人说,“可自从我家老头子死了以后,这孩子就开始经常夜惊!我这么大年纪了,胆子小容易吓着,好几次大半夜被他的尖叫声吓醒,跑出来看见这孩子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身体扭曲、睁大眼睛,看上去可真吓人!甚至有一次,我听到叫声跑出来,看见他坐在那把椅子里,”说着指了指壁炉前的一把红色木椅,“那是我家老头子以前爱坐的地方,会不会是他的魂魄还没走,大半夜的附在我孙子身上?真是吓死人了!”
老妇人连说带比划,显然是被吓得不轻,终于找到人来帮忙,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您不用想得太多,太太,”特雷韦恩先生说,“夜惊症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小孩子的疾病,您带他去看过医生了吗?”
“当然,”老妇人说,“可医生说我孙子的情况比较严重,他们也无能为力。”
“您别着急,夫人,”特雷韦恩先生说,“是这样的,关于这方面我们也不太专业,但我认识一个在行的人,我这就把他找来帮您解决。”
此话一出,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果然,特雷韦恩先生看向我,示意我马上去把他的老朋友找来。其实我是不太想去的,一是因为这种小事无需麻烦别人,我们自己就能解决,不知为何特雷韦恩先生不愿实话实说;二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不太想见到纳斯塔加,尽管自上次分别之后经常会想到她,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导致我潜意识里害怕与她相见。可特雷韦恩先生一再坚持,并表示他会陪老妇人在这里等。无奈之下我只好动身前往Oliwski大街324号。正置初夏,斯塔卡兹别墅的门前花团锦簇,我略显迟疑地敲响房门,又害怕又盼望见到那个想念已久的身影。开门的是维塔利斯·艾斯威特先生,他脸上的胡子剃了一半,手里还拿着一把折刀。我说明来意,艾斯威特先生点了点头,却表示爱莫能助。“抱歉,年轻人,”他说,“我的确还有其他事情要忙,一户人家已经找了我好几次,纳斯塔加已经去了,我收拾一下正准备出门。”
“您要去哪儿?”
我问,“如果顺路的话能跟我去一趟Pobrzeże大街吗?不会占用您太长时间”“可我们要去的地方在Juraty大街,安布拉别墅,方向恰好相反,而且距离更远。如果你和我的老朋友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一下,据说那地方闹鬼,房子的主人已经搬出去住了。”
面对艾斯威特先生的婉言相拒,我只得作罢,不再耽误他做自己的事。回到Pobrzeże大街的戈德瓦塞尔别墅,特雷韦恩先生见我独自返回,或许已经料到了老友的拒绝,看来这次,要靠我们自己解决了。他稳下心来整理了一下思绪,我知道他又要像以前那样开始“科普”了。“不用担心,夫人,”他清了清嗓子说,“请您一定要相信,这件事并非逝者魂魄在作怪,您亡夫的灵魂已经安息,不会来吓唬您和您的孩子们。您的孙子之所以会夜惊,只是小孩子在睡眠时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您看您这老房子不防水,现在是雨季容易受潮。小孩子体质比较敏感,潮湿的环境容易影响睡眠质量。而且您这老房子有很多木质结构,受潮的话容易变形,且发出细微的声音。这种声响在夜里跟容易被听到,正在睡梦中的话或许就会以为是某种奇怪的声音,大脑产生可怕的联想,从而受到惊吓……”说到这儿他似乎有些编不下去了,稍微停顿了一下,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旁的我看出了他的窘迫,也知道他已经尽力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振振有词。当然,我也看到了其他东西。老妇人听得云里雾里,本来就有些半信半疑,见他越说越没底气,这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悄悄碰了碰特雷韦恩先生,示意他看向壁炉旁边。无需多言,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表示允许我可以说真话了。我如释重负,难得自己老师终于肯让步了。“呃……夫人,”我尽力地组织着语言,生怕吓着这个胆小的老太太,“请恕我直言,您先生的鬼魂确实还在这房子里。”
我的直言不讳或许真的吓到了她,她当即露出害怕的神情,惶恐不安地看着我们。“您说您的先生,生前喜欢坐在壁炉旁边的那把椅子里,”我接着说,“他现在就正坐在那儿。”
听闻此言老妇人惊恐地扭头看了看那只红色木椅,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像见了鬼一样。我能看见,而且所言非虚。我确实能看见一个白发老头的鬼魂坐在那里,一直气呼呼地在说什么。“老先生说……让您别总去参加那些‘太太聚会’了,别花心思讨好上流社会,费钱又费时间。”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发现那老妇人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可仍然继续往下说,“多花点心思打理自家的旅馆,别什么事都交给女儿,因为……女婿把挣来的钱都据为己有,还……还偷走了很多装饰品拿去卖……”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了,眼看着越说越不对劲,我本想就此打住,可转头看了看坐在椅子里的老头的鬼魂,仍在气呼呼地说个不停。“女婿拿着钱去酒馆里喝酒,喝多了就回家闹,砸东西,还打您的女儿……”特雷韦恩先生使劲碰碰我,提醒我们就此打住。我这才发现对面的老妇人脸色煞白,睁大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呃,总之……”我觉得需要说点什么作为总结,“少去参加那些没意义的社交活动,多陪陪家人,尤其是小孩子们。奈弗尔……应该就是您那位孙子,太淘气了,吃饭太挑食,得好好管教一下……当然这些都是您先生说的。”
我说完了知趣地闭上嘴,等待老妇人的反应。那老妇人仍然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试探着问了句:“他……还在那儿那?”
我转头看了看壁炉旁边的椅子,说:“是的。”
“告诉他我会按照他说的做,”老妇人说,“让他别再折腾孩子了。”
“他听见了。”
我说。从戈德瓦塞尔别墅出来之后,一路上特雷韦恩先生一言不发,不知道是有心事,还是在生气。我想问他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对,或者哪儿说错了,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回到住处,特雷韦恩先生默默脱掉鞋子,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房间。途中他停了一下,转过身来问我:“你能看见它们?”
我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并未开口。“我早知道你能看见。”
他点了点头,似是在自言自语,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走向自己的房间。或许,是我让他想起了某个人,抑或,他开始对某些事情感到无能为力。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斗争,第二天早晨,我决定去艾斯威特先生之前说过的那个地方——Juraty大街安布拉别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离开了,也不知道能否见到她,但潜意识的念头似乎告诉我该去一趟。我穿上衣服走下阁楼,发现特雷韦恩先生早就起来了,正坐在桌边独自享用早茶和松饼。他一扫昨天的惆怅,见我下来还招呼我跟他一块吃早餐。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说自己有事要出门。特雷韦恩先生点点头,示意我请便,然后继续翻看手里的报纸。我走出家门,空气微凉,街巷里的晨雾仍未散去,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忙碌。我踏上雨后潮湿的石板路,朝Juraty大街的方向走去。Juraty大街并不长,位于老城的边缘,居住着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原住民。我沿着街道一路寻找,很快便找到了安布拉别墅。虽说别墅,却只是座很小的老房子,木质框架支撑着砖砌墙体,传统的老式房屋。我打算先敲下门,却发现房门虚掩着。略微迟疑了一下,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内的装饰比较老旧,保留着那个年代独有的味道。我仿佛感觉回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老房子,那个记忆中曾经的家。屋子里很静,似乎并没有人,艾斯威特先生说因为房子“闹鬼”,房主已经搬出去住了。我一边打量着一边走过玄关,本想看看房子里面什么情况,刚走进客厅却发现里面有人。我心里突然紧张了一下,因为那是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我时常想念,却又害怕见到的那个人。纳斯塔加坐在一把椅子里,面朝壁炉,只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她肯定听到我的进来了,却未动声色。我缓缓走过去,来到她的侧面,发现她一只看着壁炉发呆,仿佛有什么心事。我看了看壁炉,或者说原本是壁炉的地方,因为那里已经被凿了个大洞,原本的炉体已被砸得四分五裂,墙壁也被掏开,碎裂的墙砖散落在地板上,看上去一片狼藉。纳斯塔加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眼神中带着疲惫的忧伤。“你没事吧?”
我问,“听说这房子里出事了。艾斯威特先生呢?”
“他走了,”纳斯塔加说,“工作顺利完成,他找到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说。纳斯塔加再次转过头去,看着那片断壁残垣,还未开口,我却已经猜到了大概。“找到人了吗?这墙壁里面……”我不由想到之前在黑泽尔庄园和哈格纳别墅的情景,老房墙壁里被封藏已久的遗体。纳斯塔加依旧沉默不语,两行眼泪却悄无声息地在她的脸颊滑落。“这是你曾经的家,”我说出自己的猜测,“是你儿时住过的地方?”
纳斯塔加未置可否,只是略微动了一下,拭去脸上的泪水。“这是我曾经死去的家,”她说,“我的家人都死在这里,也是我灵魂埋葬的地方。”
“你……曾在弗雷斯特寄宿学校上过学?”
我试探着问。她并未马上回答,而是继续看着墙壁。“我曾经也是那里的学生,”我接着说,“据说那里最初时一座女校。回想学生时代总感觉若隔世,那时我有个唯一的好朋友叫卢卡斯,他经常说这座学校里有个女孩子的幽灵,我们还找到了那个女孩隐藏起来的日记。”
纳斯塔加依旧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她在听。“日记讲述了那个女孩悲惨的一生,我和卢卡斯都为之动容,躲在图书室里看了整整一个晚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纳斯塔加的眼睛动了一下,我看到她睫毛抖动,却依旧强作镇定面不改色。“你就是伊诺拉,”我说,“那本日记的主人。”
见我揭晓答案,她似乎已经料到了我的猜想。“你的亲生母亲生病死在了这座房子里,”我说,“父亲再婚后不久,你被送到弗雷斯特寄宿学校,很快你的弟弟也在这座房子里失踪。”
提到“弟弟”这个字眼,她的脸上又滑下两道泪痕,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温斯豪尔疗养院,坐在轮椅里的那个老妇人,你认识她?”
我问,没有得到回答,便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温彻尔夫人,特曼尼·温彻尔,你的继母。你曾写过一个名叫《维斯图拉》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伊莱多尔(Elidor)就生活在一座偏僻的孤儿院里,而那个故事,应该就是以你自己为原型的吧?故事里有个叫瓦勒斯卡的女士,是那座孤儿院的负责人。这让我想到之前在温斯豪尔修道院的办公室里,关着名册中也有个人的姓氏是瓦勒斯卡(Walewska)。同一页还有个患者的姓氏是温彻尔(Winchell),特曼妮·温彻尔,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却总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名册里记载这位患者是被自己家人送进来的,原因是‘老年痴呆’‘不能自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你的继母。而你故事写的里那座偏僻的孤儿院,温彻尔山庄,应该就是由她的姓氏命名的,因为她就是导致你无家可归的那个人。年老后的她被送到那座已经破败的疗养院,她应该没认出你的身份,或者因为老年痴呆不记得你,就像很多爱絮叨的老年人一样,她无意中在你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至此,你终于知道了弟弟的下落,当年的他并非失踪了,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死在了家里,遗体被藏在这房子的墙壁中。”
“我弟弟的死肯定跟她脱不了关系,”纳斯塔加说,“被从墙壁里挖出来的时候,人们发现他一只脚踝骨是断开的,手腕也有受伤的痕迹。他当时还那么小,就连骸骨也是小小的一团。不敢想象他曾在这里遭受过怎样的折磨!”
她说得悲愤交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断往下掉,纤细的手攥成拳头。“很抱歉。”
我由衷地说,“可你是怎么把现在住在这里的人赶出去的?据说有人认为这座房子里闹鬼,房子现在的主人已经搬出去住了。”
纳斯塔加并未回答,而是闭上眼睛,稍微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见她不愿说话,就自顾自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一边打量着这个略显局促的房子。“你的日记里还提到了一个人,”过了一会,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后我接着说,“朱迪娅,这个女孩原本是你唯一的朋友,后来却背叛了你。你后来所遭受的苦难,与她的背叛有很大关系,是她将你推入了黑暗深渊。温斯豪尔疗养院的名册里,有个姓温伯格的犹太人,档案里说这个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夫人,因为精神疾病被送来这里疗养。在她的名字下面我看到过一个单词——Wahnvorstellung,妄想症!大概意思是这名患者在日常生活中脑子里充斥着恐惧、不安与愧疚,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会产生幻觉。当时没太注意她的名字,后来在残存的记忆中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名字——朱迪娅,朱迪娅·温伯格!应该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吧,造成你悲剧的继母、孤儿院冷酷的负责人、背叛了你的昔日好友,她们的姓名竟然都出现在那本档案册里,而且是在那样一个可怕地方。那晚在那间办公室里,当你对着那幅画像一直盯着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你应该认识画像里的人。那位梅尔塔修女口中的信任院长之所以对我们一行人避而不见,应该就是因为知道见面后会马上被你认出来。还有塔楼顶层房间里的那个人,那晚我在昏迷之前,分明听到你对里面喊了声‘瓦勒斯卡 ’,她就是瓦勒斯卡女士吗?”
纳斯塔加的回应很奇怪,她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是的,可又不是。她看上去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可我还是认出了她。”
“另外一个人样子?”
我说,似乎马上就想到了,因为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幅新任院长的画像,看上去还比较年轻,难道是……“朱迪娅·温伯格,”纳斯塔加揭晓答案,“或者说只是她的皮囊。她被送入修道院,却成为前任院长夺舍的猎物。瓦勒斯卡女士年事已高,正在物色一个年轻的躯体以延续自己的生命。或者说,她也已经不是瓦勒斯卡女士,这样的夺舍不知已在那座古老的修道院里进行过多少次,整座城堡就是一座被鬼魂占领的凶宅,几百年来不断地剥夺、占领,周而复始。”
“那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我说,“能不断夺取人们的灵魂,还能唤起人们心中最可怕的记忆。记得我们留在那里的最后那晚,你在幻象中见到了自己的丈夫,我从未想过你结过婚,而且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你见过无数的鬼魂,却唯独对他心怀恐惧。他看上去只是个萎靡不振的落魄之人,除非他的死……”纳斯塔加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未做任何回应。“我跟着特雷韦恩先生学习摄影的时候,拍摄的第一位死者是个年轻的姑娘,名叫艾丽诺拉(Elëonorã),请我们去拍照的是她丈夫的父亲,据他说,自己的儿子英年早逝,此后刚结婚不久的儿媳就开始郁郁寡欢,最终积郁成疾,不久后便随丈夫而去。我们当然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因为我们设法在死去女孩的房间里找到了她生前的日记,她对这段被迫的婚姻非常绝望,又怎会对死去的丈夫思念成疾?家里的男主人亲自伪造了那个女孩的遗书,却几乎被我们当场识破。因为那女孩的母语是卡舒比语,遗书却是用德语写的。当时我们就很困惑,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她的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纳斯塔加依旧保持沉默,即使她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却刻意停顿了一下,并开始转移话题。“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年初吧,黑泽尔别墅那次。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开始接触鬼魂,在经历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唯一让我记忆深刻的,却是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黑泽尔夫人死在自己卧室里,在她的房间里,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那幅画看似没什么特别的,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从那之后,我还时常会想起那幅画,甚至在梦里回忆起画的细节。画中有个身穿黑色衣裙的少女,低着头,手里拿着个玩偶娃娃,身后是座老房子。当时我就觉得这副画里有什么看起来很熟悉,一直忙着其他事也没细想。但潜意识就是人类大脑的储存器,它会记录下所有看到过的事物,在你无意识中甚至睡梦中不断回放、整理。后来我在脑海里不断看到那幅画,回忆起它每一个细节,得到的信息令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我愈发觉得画中的女孩竟然像极了已经死去的艾丽诺拉,而且我清楚地记得,当初为那个女孩拍照的时候,她手中的玩偶娃娃竟然跟画里一模一样!这就很诡异了,是死去女孩的灵魂进入了画里,还是她生前的肖像被挂在了黑泽尔夫人的墙上?不,算不上是肖像,因为画中的女孩始终低着头,神秘中透着诡异。而且还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画中女孩身后的那座老房子。起初只以为是艺术想象的作品,越想却越觉得那座房子莫名熟悉。后来有那么一刻突然发现,那竟然跟考古学家施里曼先生的别墅一模一样!画中所有的元素竟然都与我们之前拍摄过的死者有关,难道这一切只是巧合吗?显然不太可能!而且在黑泽尔别墅逗留的几天我们有意外发现,也就是黑泽尔夫人失踪多年的丈夫。据她的女儿说,自己母亲与这位先生并非原配,她的丈夫可以算是入赘到了这个富贵的家族,从而不得不放弃自己最初的家人。为此他心怀愧疚,这种自责折磨得他痛不欲生,最终将自己活活封堵在地下室的墙壁里。守寡多年的黑泽尔夫人看似久病去世,她的死却总透着一股诡异。最让人感觉有问题的,就是她房间里的那幅画,被挂在病榻对面的墙壁上,这就意味着,她卧病在床的每一天,每时每刻都能看到那幅画,或者说,是那幅画里的人一直在看着她!她最后的日子,应该是被那幅画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