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在小地方会放大,官宦人家的虚荣,让武大挺直腰杆,为捉奸张本。武松一官半职在身,每日去县里画卯,朝五晚几,说不准。应酬多,“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像祖宗一样“色养”,先满足他的食欲。叔嫂相敬如宾,小潘假想的角色是武二的贤内助。让兄弟羁縻不安其室的婆娘,同时扫清外围的闲杂人等,武大没有后顾之忧。大雪天,赖床的武大被婆娘赶出去做买卖。内心火热的小潘,外化于行——从灶下簇了一盆炭火,端到武二房里。小潘让王婆代购酒食,足不出户,想和武二偷吃。饭菜用文火蒸馏,但是武二没回家吃早饭。小潘茶饭不思,咀嚼相思苦。“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亭亭玉立。街上行人稀少,雪花无声有色,白到没有色差,时光好像停滞。心上人踏着乱琼碎玉归来,如神仙中人。小潘揭起帘子,喜笑颜开,两片绛唇快冻僵了,皓齿龃龉,声音颤抖:“叔叔寒冷。”
武二道:“感谢嫂嫂忧念。”
进家,武二宽衣解带,换上家居服,去烤火。小潘追问:“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
武二解释:“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
武二恋家,小潘如释重负。小潘“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门虽设而常关,开后门,是因为王婆来过。小潘举案齐眉——将按酒(下酒菜)、果品、菜蔬,端到武二房中,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哪里去?”
“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
小潘的幸福,建立在武大的痛苦之上——冻死拉倒。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
“哪里等的他来?等他不得。”
小潘饥不择食。你一杯我一杯,叔嫂对饮,但是武二没动筷子。小潘撩汉,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
“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
“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不敢面对?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
大嫂道:“他晓的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
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上等人方有风流韵事。酒过三巡,小潘只管把闲话来说——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武二腼腆的像个小女人,自家只把头来低了。小潘伸手在男神虎背上捏了一把——有没有触电的感觉?小潘问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
武松装聋作哑,不迎不拒。后来,大官人与小潘对饮,趴到桌子底下拾筷子,顺手在小潘绣花鞋儿上捏一把。小潘当下就笑了,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
大官人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
小潘顺势把西门庆搂入怀中,干柴烈火,防线瞬间坍塌。武二百无聊赖地拿起火箸拨火,翻来覆去,把火都快拨灭了。小潘见武二放不开,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
腾出手来,做你想做的事。武二下不了决心,不动掸。小潘“引火烧身”,便放下火箸,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二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给个信号?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开骂了:“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
武二推开小潘,侈谈什么“风俗”“人伦”,方法简单粗暴:“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武二落户就是为了协防小潘,这是彼此的奇耻大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凌驾在人身自由之上的纲常伦理,和小潘讲不着。武二和张大户一样,在强奸民意。王婆向西门庆交代小潘的身世:“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
当初张大户拉郎配——不要武大的彩礼,还倒贴嫁妆,到底是嫁养女还是嫁使女。问题无足轻重,爷娘是奴婢对主子的通称。如果小潘真是养女,衣冠禽兽张大户罪加一等。连心硬的王婆都替小潘惋惜:“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
君子武二能娶到窈窕淑女吗?“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那一回,张都监上半夜在鸳鸯楼,用“心爱的养娘”玉兰色诱武二:“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与你做个妻室。”
下半夜,帮凶玉兰就骗武二去抓小偷,做梦娶媳妇的武二落入贼喊捉贼的圈套,锒铛入狱——二进宫!小潘满面羞惭,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
连表白都要暧昧地装作不正经,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多情反被无情恼,小潘跑到厨房,向隅而泣。武大挑筐回家,被拒之门外,小潘慌忙开门。武大来忘开前门,王婆走忘关后门,小潘顾此失彼。武大见婆娘眼都哭红了,心疼道:“你和谁闹来?”
婆娘委屈:“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
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
这话亏心,谁怕你?“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
婆娘栽赃武二,表面上是洗白,实则是摊牌——武二偷腥是早晚的事,关门决非偶然!婆娘被人调戏不是一回两回了,也没见她如此伤心,再说武二“君子动口不动手”,难道“耳朵会怀孕”?婆娘不过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武大心里有数。武松对母夜叉孙二娘下手是这样的:“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
家丑不丑,婆娘恨不得让街坊邻居都知道——郎才女貌,谁不默许?武大撇了婆娘,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
装没事人,转圜窘境。你和嫂嫂不好好吃饭,是挑食还是挑人?武松沉默了半晌,头也不回的走了。武大白喊:“二哥那里去?”
左右为难的武大,回到厨下来问婆娘:“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
婆娘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人面兽心,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宿歇。”
武大道:“他搬了去,须吃别人笑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是谁留武二?婆娘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
婆娘对武大生无可恋,你让我怎么做人?打死不离婚,是武大的坚定选择。武大两口子还在拌嘴,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匾担,来收拾行李,便出门去。全程一言未发。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
武二是家里的顶梁柱。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我不该到这里凑热闹,打扰嫂嫂!嫂子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花木瓜”讥讽武二中看不中用,“冤家”这个花哨的词汇,正是怒其不争的挽留。武大的生活一地鸡毛。兄弟走了,婆娘也感冒了,受了穿堂风——翘首期盼武二半天,前后门都没关!武大被婆娘千叮万嘱分付——不要去兜揽武二!婆娘对武二因爱而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武大不去找武二,不是不敢,是不想!一来断了叔嫂之间的联系,二来武大想自力更生。半月后,武松来辞行。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叫勤务兵去厨下安排——不劳嫂嫂生受。嫂嫂还在自作多情,治容诲淫——“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
知错了,再给“奴”一次机会!酒桌上,嫂嫂痴心不改,忍不住暗送秋波。武二要出差了,“行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武二是来家中布防,折冲樽俎:观其所养——炊饼产量减半,每日迟出早归;慎言语、节饮食——不要和人吃酒,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下帘子,早闭门。第一杯酒敬哥哥。武松再筛第二杯酒,敬嫂嫂:“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
就两条:加强作风建设——表壮不如里壮,打铁还要自身硬;洁身自好——篱牢犬不入,也就是说苍蝇不叮无缝蛋。这是含沙射影的进行人身攻击,嫂子恼羞成怒,指着武大便骂:“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败坏我的名声。接下来就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自我辩护,“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没有做过不守妇道的事情。金莲花落武家,是因为没有屈从张大户的淫威,应该属于烈女。女为悦己者容,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情人,包括操守,不要把奴家的痴情误会成滥情。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
“口头不似心头”,是“法不传六耳”的私房话。武二反唇相讥,根本就不领情,更不留情。嫂嫂推开酒盏——这是满满的罚酒;大雪天,小潘递给武二的“半盏儿残酒”,是敬酒;但是小潘没有像武二一样把酒泼掉,做人留一线。嫂嫂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武二不需要母乳,“酥胸微露”意欲何为?)!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
哭下楼去了。嫂嫂每一次哭,都没人劝,以后不会再哭——眼泪在今天流干!“我当初嫁武大时”,武二就像王婆的儿子——行踪杳然,你死哪去了?非要在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出现!“是亲不是亲”,武大的亲兄弟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非你不可!“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
小潘没有怨毒之词,只是自怨自艾,造化弄人!这种爱而不得的情愫超越了时代,超越了阶级,就像李贽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的回末总评:“《水浒传》文字原是假的,只为他描写的真情出,所以便可以与天地相终始。”
《水浒》永垂不朽,是因为作者以笔为刀,去刻镂灵魂,笔锋触及神经!自从武松走了,武大被婆娘骂了三四天。偏执的武大,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回家就下帘子,关大门,看着婆娘。一条街都是开店的生意人,大白天关门很不吉利,像破产倒闭。封建礼教在唯利是图的商品经济冲击下,礼崩乐坏。潘金莲出轨,就是资本运作的结果,王婆说风情,贪图奸夫十两银子。武大捉奸,打响婚姻保卫战,依然是资本在较量,合伙人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连武大都在攒私房钱,让人大跌眼镜。婆娘指着武大鼻子骂:“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
一语成谶,“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武大很快归西了。“鸟嘴”是对男主利口雄辩的戏谑——打心眼里喜欢!“鸟嘴”说了两次,下次是武大去王婆家砸门,被潘金莲顶住,西门庆钻入床底下躲去。当时女主就来气了:“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
下意识说出“见个纸虎,也吓一交”,分明是拿武松打虎比较西门庆龟缩。武大也算纸老虎,抬举了——那谁谁才是纸老虎!可以推断,小潘喜欢大丈夫,对娘炮没兴趣,因为她没有安全感!武大还没有婆娘的劲大,连门都推不开,武大或许连折磨潘金莲的力气都没有!小潘初见武二的心理反应是:“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
成年人对爱情的满意度是有指标的,《水浒》入骨而不露骨——耻骨。任凭婆娘怎么骂,武大老主意拿定,按兄弟说的办。武大是明白人:“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论语·颜渊》)”婆娘恨铁不成钢:“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
武大冥顽不灵,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
婆娘哭笑不得,和顽固的武大闹了几场,就习惯了。除了贞操裤,人防、门禁都上了,抢人或偷人都有难度——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限制小潘的人身自由,是卫道士武二最自私最丑陋的一面。这是一出悲剧,却写出了喜剧的效果。小潘眼看要社死,学会了变通,学会了迎合,“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婆娘“自觉”,自心里也喜。这两口子各行其是,很怡情,像小儿女。春天花会开,谁能挡得住。小潘拿叉竿去下帘子,失手打在西门庆头上,这一幕被王婆瞅见,插科打诨。屁大点事,掀起轩然大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金针度人——王婆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