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太阳晃得人眼睛睁不开，正午的时候路上甚至没有人，不对，有一个人，一个小子，拄着一根破布条裹的乱七八糟的扁棍子，斜着个肩，拖着个腿，挪进了村子。这是在荒野里走了五天，白芦花看见的第一个聚居村落。路上她不是没看见过小村子，但是都没有人，都荒了，连田地里也是疯长的野草。看见村子，有点激动，又很怅然，她不知道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爹爹该去哪里找仇人，而她，其实快活不下去了。走的这五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打猎的身手也不是那么好，饿的乏力的时候，兔子她也抓不住，松鼠她追不上，鸟儿飞太高太高，她曾经上树下河无所不能，现在就只能靠着运气好在路过的山沟里摸点虾米来充饥，生鱼虾，真难吃啊！又是四月天，山林里连果子也没有，她就差没有吃草了。满山的花香，她曾经爱极了的花香，现在她只恨不得那些花都变成果子，果子可比生鱼虾和虫子好吃一万倍啊！饿极了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这个村子口的。村里居然有一家开着的面铺，卖酸菜圪塔面，两个铜板一碗面。白芦花闻着面条的香味迷迷糊糊就走进面铺，迷迷糊糊就坐着吃上了热乎乎的面，吃到第一口面的时候，她居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哭。说起来是山里的孩子，她到十二岁都是被当男孩子金贵的养着，甚至没有挨过饿，她唯一受过的苦，就是握刀练刀。爹爹说她百日宴抓的是刀，那就是她的命，再难也得接着自己的命。吃完面，白芦花在衣服里陶摸出来两个铜板，给老板放桌上，又要了一大碗面水，赖皮着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坐在板凳上的感觉真好啊！面铺老板居然也不奇怪这么一个脏兮兮的邋遢小子居然真的有面钱，收了钱，继续坐门口躺椅上晒太阳，等不知道在哪的下一个吃客。“老板，”白芦花故意放粗了嗓子，“你们这有没有活干啊？”

“嗯……”白芦花想了想，“体力活，还有记账什么的，我都会，我认字！”

老板摇着蒲扇头也不回：“你看见这村里有人吗？山下官兵一年来几茬，不是拉人当兵就是要钱要粮，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当野狗宰了。”

老板回头看了白芦花一眼：“看你样子，也是山下逃难来的吧，这世道太乱了，进山也不一定就能活啊！没有世外桃源，没有世外桃源！”

“那你们村子就真没有用人干活的地吗？我有力气，我认字，什么都能干！”

白芦花有点急，她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先躲躲，活下去，再下山去。“现在正是种苗的时候，我不要钱，我就要口饭，要个睡觉的草窝。”

白芦花一口气喝光热面汤，走到店门口迎着明晃晃的日光看着摇椅上用蒲扇挡脸晒太阳的面铺老板。“种子都吃光了，能吃的都吃了，老弱病残就等死了，哪里去种苗啊！”

老板叹了口气，摇着蒲扇指了指村东头，“去那边问问吧，看看兰员外家要不要苦力吧。”

村子叫兰花杠，很久以前以产兰花闻名，至于现在还有没有兰花，那就不知道了。村里最大一户人家姓兰。村东头兰员外家高高的院墙，门楣上挂着匾，上面两个大字“兰宅”。门口一左一右摆了两个高大的石狮子，大门紧闭。白芦花仰着头看了宅子好一会，白马村可没有这么气派的宅子。咬了咬牙，白芦花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要扣门，正巧，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一个梳着双发髻齐额刘海眼睛大大的姑娘，大致有十五六岁，圆圆的脸，带着笑。白芦花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一步，别别扭扭作了个揖。“小姐在上，我是——”“啊呸，你可别乱喊，我们家小姐在里屋呢！”

姑娘脸上的笑敛住了，大眼睛一瞪：“说！你个邋遢小子找我们家小姐什么事！不说明白，我找人打断你的腿！”

白芦花吓得腾又退一步：“我，我……我以为姑娘你是小姐，这么好看穿的这么好……”姑娘眼睛一瞪：“啊呸！没见识的东西！继续说，说的不对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动不动就要打断腿，白芦花腹诽了一下，我这，最多就两条腿能被打断啊………“我是逃难进山的，姑娘，我想找活干，我有力气 ，我认字！你们家宅子最大最气派，一定有活可以做吧？”

说着，白芦花深深作揖，“我不要钱，只要吃饱饭，有个草堆能睡觉。”

她抬眼看着那好看的姑娘，眨巴眨巴自己倒大不小的眼睛，眨巴出来两颗泪……这眼泪对娘亲最管用，心一酸，又多出来几颗眼泪。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竟然在脸上滚出来两条白线，白芦花这脸得多久没用清水洗过了？小丫鬟看着白芦花，不由语气转软：“看起来到是个好小子，能干活的，不过，怎么能这么脏！”

“我会是个好苦力的，”白芦花嗫嚅着，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又赶紧把头埋下来，她怕真的被打断腿，这外面的人怎么都这么凶，太吓人了啊！不对，没官兵吓人。她心里百转千回，一时间眼泪又出来了。“好了好了，别哭了！”

小丫鬟嫌弃的摆摆手，“耽误我给小姐办事，哼，哪里有小子动不动就哭！放心，我不会真打断你腿的！等着！我去回我家老爷，问问要不要苦力！”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白芦花心思忐忑又有点欣喜，要真的能找到活干，能在这躲一阵子，就好了。十二岁的她又能知道多少人间疾苦呢？但是白芦花不知道，最苦的爱别离她已经经历过了，人活一世，最苦不过送离别，一夕之间，她家破人亡，只身一人，还想着报仇。她还小，所以，她不知道，她有多苦。也因着她小，所以，再多的苦难只会化成一个字：跑，再多两个字就是：活下去。站在石狮子的阴影里，白芦花带着期望又无比忐忑。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兰宅的大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进门去通报的小丫鬟旁边站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身锦缎貂帽，白芦花没敢多看，紧走一步，深深作揖：“小子白鹭见过员外。”

“这是我们家管家。”

小丫鬟见状一跺脚，“你个没见识的玩意！”

“员外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不懂礼数的小子。”

那个锦缎貂帽的男人一拂袖，“罢了，老爷说了，今年宫里贵人想要看新鲜兰花，得找几个人进山采兰，看你手脚还算伶俐，先进来吧，吃饱喝足，明天进山找兰花去。”

“小子有眼无珠！”

白芦花跪下磕了个头，“谢谢老爷赏饭吃，小子一定好好办事。”

被当男孩养大的白芦花却不曾被教导过“男儿膝下有黄金”，白芦花倒是知道，该看人眼色的时候一定要会看眼色，现在是自己求人，该跪就得跪，不能含糊。和白芦花一起挤一个窝棚里的，是一个壮汉，一个半大小子，一对年轻夫妇，那对夫妇一看就是好说话的，那壮汉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那个半大小子看起来到可以做一个同路。白芦花最后一个到，在窝棚门口给四位挨个作了个揖：“没见过兰花，求叔叔伯伯大哥大姐照应一下。”

据年轻夫妇说，家中孩子病重，是兰老爷心善赠药治好了孩子，所以把孩子交于老人照看，夫妇俩一同进山帮老爷找兰花。半大小子的爹娘都没了，阿爷病重，所以卖身进山采兰花，换银钱给阿爷治病，一听这个，白芦花心中对那遭遇相似的半大小子又多了一分亲近。壮汉是外乡逃难来的，对白芦花点了个头就继续眯着眼打盹。半大小子叫阿来，年轻夫妇男的唤李大，女的叫兰花，五个人里只有李大小时候进山见到过真正的兰花长啥样，据说清香扑鼻，见之忘俗。阿来给白芦花打完招呼，就一个人坐角落里，盯着棚顶继续发呆，模样愁苦，见状，白芦花也不忍心上去叨扰了。一夜无话，第二天，临出发前，管家带来一张图，打开让每一个采兰人都仔仔细细看过，叫人记住兰花的样子，告知兰花的习性，每个采兰人发了一个装兰花的竹篓，然后一人发了三天的干粮就把这群苦哈哈轰了出去。白芦花本想跟着阿来走一路，没曾想阿来根本不搭理她，自己走了，那对夫妇也是自顾走了，一时间，就剩下白芦花一个还在太阳底下站着。管家骂到：“是没吃饱还是不想干了，找打是吗？”

白芦花吓了一跳，挎上竹篓，背起干粮，还不忘了带上自己那走不动的时候当拐拄着的半根扁担，撒丫子往大山里跑去。兰花草喜阴，长于水草丰茂处，多生长在山涧、峡谷，喜欢湿润却又不喜潮湿，喜欢通风却不喜干燥，爱阴凉却不爱阴湿，总之，就是个娇贵得不得了的大小姐。据说，三十多年前，宫中贵人盛行佩戴兰花作为装饰，以至于把兰花杠的兰花草都挖绝了，是以后来慢慢就不再有人寻兰花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又开始不断有官府来催讨兰花。也幸亏兰员外是宫中一位贵人的远亲，才得了这寻兰的差事，也才能把寻兰花这事又拖延了些日子。要不然，宫里一怒，官兵进山，兰花杠估计也难逃被屠的命运。是以，外地逃难来的流民，兰员外都会好吃好喝招待，然后送上山去寻兰。寻得一株寻常的春兰赏钱一贯，寻得那稀有的朱砂兰赏钱五贯，若是寻到更稀有的墨兰，赏白银十两。至于那传说中的珍品紫英，大概率是不可能出现的，所以没有设置紫英多少赏钱。稀里糊涂想着刚刚管家宣讲的寻兰事宜，一心只想吃饱饭活下去的白芦花总算回过味来了，这么好的事，当然不会有人结伴同行了，当然是先到者先得。白芦花不由得啐了自己一口，傻冒啊！既然兰花喜阴，那必然山的背阴处有兰花的可能更大了。白芦花走进这龙门山，感觉自己就像跳进大江的一只蝌蚪，龙门山可不是一座山，那是好多个山峰叠嶂一起的大山，玉山在龙门山跟前就跟孙子碰上了太爷爷……算了，先不去管能不能找到兰花，先活着吧，有点怕黑吃黑，所以还是躲着别人走吧……既然别人都会选山阴处寻兰，我就去山阳面吧？三十多年没人能采到一株兰花草，今年就能找到兰花？我呸，做梦呢吧！我有三天干粮，我先找个暖和干燥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小爷，我呸，小娘，我呸，小爷我这些天累坏了！白芦花这一肚子嘀嘀咕咕完全不妨碍她爬山的速度，日头还早，中午之前寻摸一处好地方睡一觉再说。其实也不是白芦花拿了窝头不干活，实在是这兰花太金贵太难找了，大山里什么没有？就不缺一个个丢进去的人花花，人丢进这龙门山，水漂都起不来一个，说没就没了，一贯钱，十两银子？得多大的福气才能有呀！第一次听说兰花草的白芦花觉得自己听了一个鬼故事，宫里的贵人得多清贵，非得戴这兰花？那不戴兰花是不是就得死？那肯定死不了，那倒是为什么？白芦花忽然觉得自己白长了十二岁，应该早点跟着爹爹出山见见世面的。没见过世面的白芦花就想宫里的贵人大概一天三顿都吃的是飞禽走兽吧？要不然为什么非要戴兰花？这是为了掩盖吃太多肉的腥气吧？就着溪水啃了一口窝头的白芦花叹息了一声，有窝头吃挺好的，比饿肚子强。想了想，白芦花决定不睡觉跟着这条山溪水往上走，碰碰运气，假如有十两银子……白芦花嘻嘻一笑，全然没有留意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