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盛夏雨过,园子里繁花落尽,地上织出一条条暖香四溢的河流……我穿着一件芙蓉掐金烟色罗裙,轻车熟路向杏园走去。经过湖边,不远处传来一阵丝竹之声,并有女子清丽婉转的唱词……我抬起头,只见水榭中一群舞姬正在习舞,有的抱着琵琶,有的在抚琴,俱是年方二八,青春貌美的女子。水袖翩然,轻纱覆面,缤纷的舞衣迎风招展,映着潋滟的湖光,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我脚步不由一顿,目光落在水榭的台子上。苓月正端着茶跟在我身后,这时也停下脚步,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眼中浮现一抹艳羡的神色,忽地神神秘秘靠近我道,“锦瑟姐,你听说了没有?听说宁王赠给咱们公子一名绝色舞姬,叫烟罗还是什么?……公子最近常唤她去杏园,大家都说,那个烟罗,以后要飞上枝头了呢!”
我一愣。心中忍不住有些好奇,脸上却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淡淡道,“奥?这么说……你也见过她?”
苓月脸上闪过一丝兴奋,撇撇嘴道,“原来您也听说了这件事啊……我还以为您不知道呢。那个舞姬奴婢是见过一面。不过咱们王府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那个烟罗放在外面也许很出众,可放在咱们府中的莺莺燕燕里,也不过中人之姿……要我说那些歌姬舞姬的,不就是靠些狐媚之术么?可男人啊偏偏吃这一套……”我心中一动,见苓月一脸嫉妒的神色,并且越说越起劲。淡淡扫了她一眼道,“你又忘了规矩不是?主子的事,岂是我们随意议论的……在王府做事,最要紧的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能做到充耳不闻最好了。你倒好,反倒自己往上撞。有一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苓月脸上一白,忙道,“锦瑟姐教训的是,苓月知错了。”
我见她眼底浮现一抹惶恐。随即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倒也不必如此严厉。便又道,“我也不过是怕你言语招祸,白提醒你一句……府里的舞姬多去了两次杏园,就起了这些风言风语。公子听到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苓月明白……”苓月道,转而却又撇撇嘴道,“可是大家都这么说。若她真的只是寻常一名舞姬,又怎会三翻四次侍奉公子身侧……公子的杏园,又岂是寻常人人人都去得的?”
我打断她道,“够了!”
,语气淡然,心底却是微微一酸,“在这府里,公子愿意宠幸谁便宠幸谁,谁又能多说什么?!”
因我很少有这样板起面孔的时候,苓月见我一脸冷然,终是讪讪噤了声。转过头,心底却浮起一抹难言的酸涩……慕容雪,他真的对这个叫烟罗的女子动了心么?如此,我这么多年的苦心守候又是为何?园子里花叶荼蘼,望在我眼中,却是满眼苦涩。远远望去,杏园的杏林花影摇曳,灼灼似海,绯艳夺目似一片瑰丽的云霞,的确很引人注目……就像慕容雪。如今朝中夺嫡斗争愈烈,身为当今圣上的三皇子,在这偌大府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芳心暗许?恐怕是个女子,都要多看他一眼的吧?到园门外,一个身着紫色芙蓉纱衣的女子,身形袅袅立于一株海棠树下,胜过满树琼花。我正准备径直从她脸前经过,那紫衣女子却对我扬唇一笑道,“这位想必是锦瑟姐姐吧?听闻姐姐是公子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又沏的一手好茶……烟罗久闻姐姐芳名,今日一见,不胜幸会。”
女子黛眉微挑,轻轻朝我行了一礼。我向她望去,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也的确楚楚动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特意咬重了侍女二字。我心中一动,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眼,笑着望住她道,“奥……原来是烟罗妹妹。我也早听闻妹妹色艺双绝,艳绝江北,是王府的舞姬中最出众的一个。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瞥了眼苓月手里端着的茶,神情变化莫测……没有理会她的反应,我点点头准备离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姐姐也是在担忧年华空逝,却迟迟无法得到公子的垂青,所以才借着送茶的由头来见公子吧?可惜,公子已经饮过我炖的杏仁羹了可怎么办……妹妹好心奉劝姐姐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公子若对姐姐有意,又何需叫姐姐无名无分在府中这么多年?姐姐再这般一厢情愿等下去,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也只是虚耗自己的青春罢了。不如早为自己打算,以姐姐与公子的交情,还能叫公子替姐姐择一位名门之后。”
我回转头,只见她脸上的神色与方才判若两人,正一脸讥讽盯着我。心中一凛,重新审视的目光望了眼她,倒是小瞧了这名初来乍到的舞姬,看似口口声声为我打算,实则却字字句句绵里藏针……想到这里,我笑道,“妹妹对姐姐真是关心呢,来府中不到三月,竟对姐姐的事了如指掌,看得出公子的确很信任妹妹嘛……不过妹妹也说了,我跟公子交情匪浅,若是他想要我离开,又何需等到今日?所以我们之间的事,就不劳妹妹关心了。况且府里年年都有如花的女子不断送进来。唉?苓月啊,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穆丞相也送来了一名歌姬还是舞姬,据说很讨公子喜欢的……好似也对我说过这么一番话?”
我话音未落,烟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脸恨意盯着我道,“原来你就是这么恬不知耻,才赖在慕容雪身边这么多年的!”
我正待反唇相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玄青色的身影靠近,锦衣在阳光下金光粲然,熟悉的轮廓分明,苓月与烟罗背对慕容雪……这时只听苓月接口道,“是的呢。不过小小一名舞姬,仗着弹了几曲琵琶讨得公子欢心,便对锦瑟姐姐出言不逊!最后被公子赶出了府呢!”
我却脸色一变,对着苓月板起脸色,倏地抬高声音道,“住口!烟罗是宁王亲自挑选来送给公子的人,既为客人,便是我临安王府座上宾……如此我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许你多嘴告诉公子,惹他烦心!”
苓月大概想不到我为何忽然变了脸色。见我一脸大义凛然训斥她,一脸委屈望着我。眼角余光里那个人却已愈来愈近,果然是慕容雪长身玉立的身影。他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润,靠近了我们,道,“锦瑟,怎么了?”
苓月见到他,慌乱行了一礼,“参见公子。”
烟罗望着我的目光中滑过一丝了然,又嫉又恨盯着我。慕容雪却走到我身旁,一只手轻轻拈起我的下巴,目光如炬,盯着我问,“你受了委屈?”
我装作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道,“没有的事……锦瑟深受公子庇护,谁又能给我委屈受呢?”
苓月心性单纯,忍不住道,“公子,您要替我们小姐做主啊……府里的舞姬烟罗对小姐出言不逊,说小姐年华已老,得不到您的垂青,便该有自知之明……又说她无名无分赖在王府……奴婢帮小姐说了几句公道话,她反倒怨奴婢多事。”
慕容雪‘奥’了一声,神色渐冷。距离他很近,我能看到他瞳孔起伏不定,“既是如此,管家呢?将府上的舞姬烟罗,卖去临安任何一家豪门望族便是……”慕容雪声音寻常,却字字不留余地。我听着那道哭声越来越远……他这般待我,不是不感动的,可我心底竟忽然浮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其实方才烟罗说的没错。慕容雪,他从来没说过要娶我的话……我在府中的地位十分尴尬,说是主子,名义上仍然不过是慕容雪身旁的一名侍女,说是婢女,可府里人人皆知慕容雪待我非同一般……二十岁的年龄,放在临安任何一门豪门显宦之家都不算小了,更何况是在美女如云的临安王府。府里的人似乎都拿不准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我……可是慕容雪此举,无声地向众人昭告了我在这里的地位。望着眼前那道长身玉立的背影,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了……这么多年他维护我的心情,一如当年。可是慕容雪,你到底是否真的懂我?二苓月瞧不起那些歌舞姬。可她不知道,七年前的我,也是一名公主府的舞姬。长平公主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那年的公主府夜宴。群贤毕至,贵客云集。月色如云雾般弥漫在公主府每一处亭台水榭。我跟公主府的另一名舞姬嬿婉并肩走在林荫小径上,湖面彩灯无数,真真繁华似锦……我望着水面的盛景出神,嬿婉却时不时靠近灯火阑珊的湖面,检查一番自己的妆容。我忍不住取笑她,“出门前已经对着铜镜照了十几回了……公主不过是叫咱们去跳一支舞。你这般认真,倒以为要去见心上人呢!”
嬿婉却勾了勾唇角,“公主此番传召咱们,你道真的只是去跳一曲舞?如今储位空悬,皇上正在三位皇子之间举棋不定,今日听说三位皇子都会到场,公主必然是想借机叫咱们露露脸……你我待在这公主府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这一次无论被他们哪一个瞧上也是好的。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又怎么能不全力以赴?”
我看着嬿婉,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好好好,你以后是做娘娘的人……我也只好在公主府跳一辈子舞了。日后苟富贵,勿相忘可好?”
嬿婉却忽地正了脸色对我道,“锦瑟,以后我若真有飞上枝头的一天,必不会忘了咱们姐妹一场。”
嬿婉果然如她所说的,凭借一曲惊鸿舞艳惊四座……我站在廊下,不由也为她高兴,暗想。正在这时,身后忽地悠悠响起一道讥讽声,“原来也是只属喜鹊的——好登高枝。”
我转头,阑珊的月色下,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锦衣金冠的男子,气质高贵,器宇轩昂,一双眸子粲然生辉,胜过天上繁星,正以无限孤独的姿态立于一树梨花下。不远处即是灯火如昼的桐花台,彩绣辉煌,不断传来觥筹交错之声,衬得眼前的那道身影越发孤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一瞬间,不知怎地,我的脑海蓦然便涌上了这首诗。随即我只道是某位达官显贵,望了他一眼,忍不住道,“公子既自诩清高……又为何也会站在这里、注目桐花台上的一举一动呢?凤凰于飞,不也是对更高的地方心向往之?”
只见他的眸子微微一顿,蓦然变得很深,仿佛什么也没有,却又仿佛无限复杂……我惊觉失言,忙低头,垂首行了一礼道,“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奴婢告退。”
只觉身后那道目光落在我背上,经久不散……行了不到半里路,道路两侧的浓荫外,忽然传来窸窣声响,我心中有些害怕,脚步一顿,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近看一眼,正在这时草丛里却忽然响起一道人声。“日后我便是太子,位及九五……岂不比那个只会舞刀弄枪的二弟强?你若跟了我,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接着却是一道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大殿下垂怜……嬿婉不过府上一名舞姬,将我赐给谁也是公主的意思,嬿婉又岂能自作主张?”
声音带着惊惧,说不出的柔弱可怜。嬿婉为何会在这里?我忍不住悚然一惊,穿过绿树,轻轻拨开灌木,只见原来草丛下面便是深湖,湖边有大片的芦苇,湖面的水榭中灯火昏暗,透出琉璃窗内的两道人影,随着灯火起伏明灭不定。我忽然想起了从前听到的种种传闻,大公子景王慕容谨好色风流,性情无常,娶了朝中裴大将军的女儿为妻。裴妃善妒,手段毒辣,朝臣送给景王府的舞姬,无一人能得善终……二公子慕容卓,却是能文擅武,德行出众,七岁即被天子赞‘此子类朕’。也难怪嬿婉愿意选择慕容卓了。“如此,我要你今夜成为我的人……我倒要看看明日还有谁敢跟我争?!”
说着传来慕容谨阴狠的声音。我不顾湖边草丛湿滑……跃下去准备救嬿婉。草丛与水榭还隔着好长一段的斜坡,斜坡上芦苇丛生,“住手!”
我大喊一声,想先震慑住他。正在这时,却响起一声扑通落水的声音,一团人影翻身落水,水面激起点点水花,嬿婉没挣扎几下,湖水已没过了肩头。我奋力拨开半尺高的芦苇丛,不等我靠近,嬿婉发髻上夺目的金钗已被碧绿的湖水吞没……想不到那些贵重的金银饰品、银丝织就繁复的舞衣,此刻竟都成了嬿婉的催命符。大公子慕容谨抬头看到我的脸,似是一愣,片刻回神,四目相对的瞬间,眼中有杀机一闪而逝……我心念电转。嬿婉不会水性,这么深的湖跳下去一定没命了,可是我也不会水。我跳下去也不过是白搭上一条性命而已。大公子方才被我看到不堪的一面,他又岂会容我活命?想到这里,我奋力转身,拔腿便跑。边跑边有眼泪涌出,嬿婉,如果我早一步跳下去救你,如果我今日拦着你出风头,是不是你就不会死?可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即使明日发现嬿婉溺水,公主府自然不会对大公子怎么样,毕竟,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舞姬罢了。我在脑中迅速盘算了一遍,自知在公主府失去了庇佑,今夜必须为自己寻求一条出路不可,否则一定会被杀人灭口。此时夜已深,公主府留有供客人宿醉休息的房间。打听了一番三皇子慕容雪的住处,我穿花拂柳向后院走来。门推开的那一瞬,两人都有些一愣。竟是方才那个月色下的锦衣男子……原来他便是三皇子慕容雪。我在心中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行了一礼,单刀直入,“实不相瞒,奴婢锦瑟乃为公主府舞姬,今日深夜冒昧扣门,是对三公子有一事相求……”接着,我将来意讲给他听。慕容雪听完来龙去脉,眸子一瞬间目光雪亮,高贵逼人,转瞬即恢复如常,垂首懒懒望了我一眼道,“公主府的女人,都像你这么心机?”
我蓦地一愣,抬头望向他……旋即了然,他一定是以为我编出这番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见他。接着又想到,以他的身份地位,必是见过不少深夜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的。唇角不免苦涩一笑,“既然如此,今夜冒昧了……锦瑟相信,帮得了我的又岂止三公子一人。”
说完,我转身欲走。“不过,我喜欢有心机的人。”
我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忽地在我身后出声。我离开的脚步顿住。转身望着他的眼睛,唇角渐渐露出一丝笑容,“既然如此,我敢担保三公子日后一定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锦瑟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帮公子得到自己想要的。”
慕容雪没有问我他想要什么,而是目光如炬盯着我,语气淡然道,“你能帮我什么呢?区区一名舞姬,还犯不着为了你与大哥为敌……何况,为何你不向公主寻求庇护,却反倒舍近求远,宁可向我这个一面之缘的人求助,我又该如何相信一个背叛旧主的人会对我忠心?”
我望着他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
慕容雪目光一怔,反应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脸竟是倏地一红。不过到底是皇子,很快便反客为主,顿了顿,道,“二哥擅于用兵,最得父皇欢心,宫中的华妃娘娘又深受圣宠……宝押在他身上,岂不比我身上赢面更大?”
“你说,是顺风顺水的人更相信一个投靠自己的人会帮到自己呢,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更需要别人的竭力相助?”
我眯起眼望着他。他忽地一笑,笑容如阳春三月的琼花,令我微微呆住,“你倒是够坦诚……也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也扬唇一笑。夜风很凉,乌云半掩月亮,远处幽蓝的天空露出苍茫天际……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彼此达成了某种默契,脸上俱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在两人心底交换的窃喜。慕容雪果然信守诺言,天没亮便向长平公主请辞,并请求长平公主将我赐给他。长平公主本就长袖善舞,热衷结交达官显贵,自是乐得顺水推舟。即使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那夜星光灿烂,我与慕容雪骑马在夜色中狂奔的情景。临安王府在城西,公主府在城东。乌骓奔过茫茫的原野,星垂平野,凛冽的风拂动我的裙裾,在夜色中翻飞起舞,月亮像一只尾巴,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像两个衣锦夜行、戴月饮露的夜归人,彼此是唯一的暖。三其实进入王府后才发觉,三皇子慕容雪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大皇子行事狠戾,皇上对他日渐不满。二皇子慕容卓,其母华妃宠冠后宫,如今又渐渐掌握了兵权,可以说锋芒毕露。只有三皇子慕容雪,看起来对太子之位没什么野心,隐逸无争,实则韬光养晦。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过做着一名普通侍婢该做的一切,帮他叠被铺床。慕容雪大概起初心底并不怎么重视我。或许在他眼里,我不过一介女流,又能帮到他什么呢?他府里养着那么多谋士,哪一个不是才高八斗,智谋过人?又或许他那日带我回来,也不过是出于一时的恻隐之心罢了。初来乍到的半年,我总是默默无闻,偏偏慕容雪又待我看起来很亲密……如此自然少不了被府中姐妹处处排挤。那日我正捧着一碗杏仁茶立于窗前,外面是阳光和暖、春日迟迟的微风天气。慕容雪在桌前习字,他写字的姿态十分优雅,看起来高贵潇洒,风流俊逸,真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我正勉力打起精神,不想他忽然抬头径直望向我。“最近可是没睡好?”
我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道,“奴婢睡得很好……谢公子关心。”
慕容雪却似有些好奇,“……玲珑没有再为难你?”
玲珑是慕容雪的另一名贴身侍女,不知怎地,从我来这里便一直很讨厌我……底下的丫鬟为了讨好她,更是争相在她面前排挤我。心中泛起一丝感动,原来这些他都知道……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浮起暖意,口气不禁带了丝得意,“其实雕虫小技,又何足挂齿呢?这些女子间的明争暗斗,说出来怕污了公子耳目……奴婢不过将公子赐给奴婢的绫罗绸缎、玉器珠宝送给府上的另一名丫鬟汀兰,再找几个人,散出一些消息去……”“移祸江东……倒的确不失为一条好计。”
慕容雪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我还是把这一切当做他对我的考验跟嘉许。顿了顿,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容,“这一点事情都做不好,又怎么配助公子一臂之力呢?”
可是,想不到听他忽地重重撂下手中的笔,淡淡道,“女子太聪明,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一声仿佛落在我心上……我不懂我做错了什么。从那开始,我不敢再锋芒毕露,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聪明。也是很久后,我才知道,男人对聪明的女人没有掌控感,又怎会生情呢?尤其是本就聪明的男人。可那时的我却不懂,总以为我帮他更多,对他有更多的用处,那么总有一日他便会越来越意识到我的重要,当我对他不可或缺的时候,他便再也离不开我。而慕容雪,也的确如我所愿,越来越看重我……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看着他越来越信任、依赖我。可是慕容雪,为何我却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目光回到眼前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周围花落如雨,空气里浮动着静谧的甜香,不时有粉色白色的花瓣洒落在他的肩头,那一瞬,我忽然很想替他拂去身上的落花。于是,我竟真的这样做了。可就在我的手快要触及他的肩头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声音带着一丝隐忍的纠结,“锦瑟,你可是在怪我?”
我心中一跳,难道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心中砰砰直跳……可我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他,毕竟如今名义上我仍不过是他身旁一名普通侍女。想到这里,我忙道,“公子多虑了。我为何要怪你?锦瑟不过一介侍女,没资格怪公子什么。”
“你已经二十岁了,的确过了该择一门亲事的年龄了……这么多年,你替我尽心筹谋,照顾我。便是我亲姐姐,也没你待我这般好。宫中夺嫡之争愈烈,我想,也到了该放你的时候了。我不能那么自私,耽误了你的前程。”
说到动情之处,慕容雪眼中浮现一抹动容。我的心却随着他的话,一字一字冷下来。他的声音温润如昔,可在我耳朵里,却无异于霜天饮雪水。原来这么多年,他是这样看我的,他把我当做姐姐,当做在他身边为了他夺嫡竭尽心力出谋划策、老谋深算的女子……原来,他对我从来没有男女之情。可是慕容雪你又可知道,身为一个女子愿意无名无分在你身边,肯为了你的前程悉心筹谋,又岂是为了高官厚禄,又岂只是为了寻求一方安身立命之所,又岂是为了……做你的姐姐?我勉强挤出个笑容,“慕容雪,我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都是自愿的。既是自愿,有朝一日若是要走,也是我自己想走……不牢你费心了。”
说完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转过身的瞬间,眼泪却汹涌而出。心底只觉苦涩难言。其实这么多年,我的前程都是与你有关啊。四皇帝年事已高,立储已成了当务之急。大皇子被幽闭,这场夺嫡斗争中的候选人便只剩慕容卓与慕容雪了。大概是心知自己时日无多,老皇帝决定提前这一年的上林秋猎。几位皇子都扈从在侧。夜里的上阳行宫,我端着一碗茶正准备敲开慕容雪的房间门,忽然发觉屋子内有人。慕容雪商议事情从来不会有意避开我。可是为了避嫌,我还是决定在外面等。“不必再说了……我自有主张!”
慕容雪的声音透着一抹绝然。“公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听到好似是慕容雪身边的第一大谋士顾瞻先生急切的语气,似是在劝说什么。下一秒门被推开,顾先生见到我,脸色闪过丝不自在。我当下也未多想,朝他一点头,举步进入。只见慕容雪一脸疲惫神色,靠在椅子里,眉宇间似有隐忧。我将茶轻轻放在梨花木桌子上,准备退出他的房间。“锦瑟。”
他忽地开口叫住我,眼中神色凝重,“父皇明日叫我跟二哥围场比试骑射……”我心中一动。老皇帝近来对太子的人选左右为难,随着大皇子被幽闭,夺嫡斗争更是愈演愈烈,激流暗涌……在这种时机,没有人会把明日的比试仅仅当做成一场普通的比武。大家心知肚明这是老皇帝对诸皇子能力的存心试探。何况这个办法对慕容雪来说,丝毫不具备优势,可以说占尽了劣势。二皇子慕容卓自幼军中历练,弓马娴熟,骑射功夫自是在整日读书烹茶的慕容雪之上。看似公平,实则结局已是注定。想到这里,我倒抽一口冷气,想必方才顾先生跟他争执也是为此吧?尽量平静语气问,“公子可有胜算?”
慕容雪没有说话,眼中的凝重却更深……我亦忍不住轻轻叹口气。心知这一场赌注若是输了,输掉的不仅是比赛,更会输了圣心。这一刻,大概两人心底都有相同的愁绪。慕容雪忽然抬眼深深望了我一眼,“历来成王败寇,二哥的性子我了解,他不会输了这场比试,更不会留下后患。此时抽身,尚且有一线生机,世事难料,你没必要陪着我一起送……”那个死字没出口,我忽地用手掩上他的唇。只觉掌心一片温软,有一种奇妙的触感。这是这么多年,我与他第一次触碰……两人都有些一愣,橘色的灯火朦胧似月,夜月风凉,有一种梦中的不真实感。慕容雪眼中神色怔忡,望着我,忽然喃喃道,“不知怎地,这么些年你在我身边,好像总是让我很安心。”
我脸一红,忽然间有些慌乱,没等我说什么……他的神色却已恢复清冷,尴尬地错开目光。令人疑心方才不过是一场梦。也许只有不爱的人才会挥洒自如。可是身在其中的我不懂。话到嘴边,终究没能说出口。那时总以为日后还有机会,心底也隐隐觉得,这个时候,也实在不是讨论儿女私情的好时机。春日的上阳围场风景如画,清澈的渭水穿过围场,丛林一侧是高大的乌桕,层林尽染,灼灼胜火……比那绯红更引人注目的,却是慕容雪金甲雕戈的身影。皇帝今日逸兴大发,方才宣布几位皇子谁打的猎物多,那只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红宝石镶成削铁如泥的古剑‘玥琅’便归谁。众人俱是心中一凛,话里的含义已是昭然欲揭。事已至此,今日的较量无异于生死之争。我跟随在人群身后,默默等待慕容雪的身影归来……从晨曦到日暮。夕阳西下,果然看到二皇子慕容卓从林中一马当先驰出的身影……身后马背上驮着小山一样的猎物。到皇上面前单膝跪地道,“儿臣叩见父皇。儿臣今日替父皇打了一只银狐做端罩,提前献给父皇做寿礼……恭贺父皇寿比南山,我大同国祚绵长。”
身后群臣附和,一片山呼万岁之声。圣心大悦。片刻后慕容雪的身影亦出现在沙丘尽头。身后的马上却是空无一物……几位年幼的皇子皆有所获。唯独慕容雪,站在一众兴高采烈的皇子中间,更显得形单影只,相形见绌。我偷眼看向皇帝的神情,只见皇帝果然面露不悦,一语不发。慕容雪脸上却不见丝毫落败的狼狈,走近了,跪在地上道,“儿臣今日一无所获,特地向父皇请罪。”
皇上忍不住有些好奇,问,“雪儿,你今日可是不舒服?”慕容雪犹豫半响,方道,“并非如此……儿臣只是见那幼鹿跟着母鹿,无论射死哪一个,母子都觉十分可怜。兽犹如此,何况是人呢?想到万物有灵,此时又是春耕时节,万物萌生,儿臣实在不忍杀生……求父皇恕罪!”
说着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皇帝听罢,渐渐露出赞许神色,半响长叹口气道,皇三子仁孝俱备,日后必是一位仁德之君啊……朕既已有言在先,这把剑便赐给宁王慕容卓。传朕旨意,三皇子慕容雪,立为太子。一切的发生仿佛峰回路转,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那一瞬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神色,他也正好看向我,眼中浮起一抹感激的笑容。多年的期盼终于成真,彼此眼底都有一抹动容。远处天空深而蓝,夕阳点燃流霞,替满树琼花镀上一层碎金般闪耀的光芒,粲若绮霞。我望着周围的美景,一时愁肠百结。七年了,我还有多少个七年可以等呢?也许陪在他身边已是足够,我不该奢求更多的。五、这么多年费劲心机,苦苦争取的一切突然唾手可得……想必,他心愿得偿。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名正言顺在他身边?我以为这么多年的苦心守候终于能有结果。可是,世事从来如棋局,叫人琢磨不透。那一日慕容雪身旁的谋士顾瞻忽然神色匆匆找到我,屏退众人。顾瞻为人素来冷静自持,我心知必是事态紧急,才会令他失了方寸……果然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慌乱,盯着我道,“袁姑娘,京中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九门紧闭,这一回慕容卓怕是要逼宫了。”
“皇上还未驾崩,禁军未必肯听命慕容卓?”
“慕容卓多年带兵,军中有不少他的人……公子这么多年苦心筹谋,步步为营,所图不过是这天下,如今天下唾手可得,建立功业指日可待,却不想如今一着不慎,反被人捷足先登。若被二皇子夺得皇位,公子这一世功名,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顾瞻长叹道。我愣了愣,问,“顾先生可有良策?”
若只剩坐以待毙,他又何必来找我?“事到如今,办法只有一个,京门驻军王翦是慕容卓的人,若能说服他为我所用……小小京师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尔。”
“王翦是慕容卓亲信……如何又能说服他临阵倒戈?”
顾瞻望了我一眼,不知怎地,那一眼神色的含义忽然令我有些不安。“王翦虽为慕容卓亲信,为人喜好女色……不过寻常庸脂俗粉自是难以入他眼,这就要靠姑娘你了。”
我心底一冷,半响方道,“你是要我用美人计?”
“姑娘天姿国色,容貌智计皆属一流……一定有办法说服王翦的。姑娘若能襄助公子成此大功,日后公子许你皇后之位也未为不可。”
“顾先生真是足智多谋,这样的计策,恐怕也只有你能想得到。”
忽略了他脸上略带尴尬的神情。我冷笑一声。终于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良久良久,我问,“是慕容雪要你来告诉我这些的?”
这一瞬,我心中既怕他承认,又怕他否认。半响,只见顾瞻缓缓点头。我心中却如霜天饮雪水。言尽于此,他不必再多说什么。顾瞻足智多谋,他又如何不明白,在这世上我比任何人更不希望看到慕容雪落魄的样子。我想我其实很羡慕华妃,子以母贵,这世上总有人把最好的留给她,纵使后宫佳丽如云。慕容雪,既然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那我也无谓再执着。好,我最后帮你一次。从此以后,我要你一辈子都欠我的。多年得不到他,得不到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这种爱而不得的辛苦,酿成一片蚀骨的毒,终是伤人伤己,冰寒刺骨。不过犹豫了一瞬。我便下定了决心。不仅是为他。事已至此,我总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六月色凄迷如雾,仿佛看不清前面的路……我独自骑马星夜出城。不知怎地,忽然便想起了多年前与慕容雪从公主府逃出来的那个晚上。那时何曾想到,我们会有这一天。想着想着,却泪流满面。正在这时,眼前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几个黑衣人,拦在了路中央。为首的黑衣男子一脸淫笑,“想不到荒郊野地也能遇见这么俊的小妞……弟兄们今天看来没白跑。”
我欲扬鞭催马,耳边风声掠过,一条银鞭向我挥来。我一闪身只好翻身下马。地上站定,转头夺路想跑,却发现原来自己已被一群山贼团团围住。一群人狞笑着靠近我,有人钳住我的双手,我极力挣扎,又惊又怒道,“你们不要过来!”
为首的男子忽然拈起我的下巴,看见我一愣,眼神滑过一丝惊艳,“不过来,怎么叫哥哥怜香惜玉呢!”
说着开始对我动手动脚。我大怒,拼尽力气想要踹开他……他的手伸向我的衣领,我大声喊救命,明知不会有人听到。心中一片绝望时,忽然耳边风声簌簌,不远处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住手!”
离我最近的几个黑衣人倏地应声倒地。只见不远处一道仗剑而立的玄衣身影,正挥舞着银剑砍向几个毛贼,身后跟着一群兵士打扮的人,也加入了打斗……玄衣男子靠近扶起我,道,“姑娘莫怕……几个山贼,已被我们打发了。”
我抬头向他望去,月色下竟是一张磊落分明的脸,一双眸子轮廓俊美风流,身上却散发出一种杀伐决断的凛冽之气。“在下王翦,姑娘如何称呼?这里离军营不远,尚有山贼出没……看来还是要加强巡逻。”
我心中一动。抬眼重新打量他,原来他便是王翦。如此倒令我省去一番功夫。“你认得我?”
王翦忽然抬头,“深夜僻静,姑娘为何在此?若是我没记错,京城九门已闭……”他接连抛出几个问题,目光中滑过一丝警惕。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王翦神色一变,忽地拉过我疾呼一声“小心!”
风声掠过,我来不及回头,只见几只羽箭插入我们方才站的位置。不远处一群人折而复返,喊杀声不绝。“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先离开这里!”
王翦忽然用力将我揽上了马,两人一路急奔,耳后呼吸的热气一阵阵喷在我耳背上,这是这么多年我与除慕容雪外的第一个男子离得这样近,我不由脸红……马在一处军营停下,帐篷星罗棋布,军容整肃。王翦带着我,来到最大的一处帐篷前。账内左侧架子上摆满了兵书,右侧陈列着各种兵器。“你没事吧?喝了这碗热马奶,驱驱寒。”
说着面前递给我一只碗。“我叫袁慕雪,谢过王将军救命之恩。”
我抬头对他语气真诚道,想起慕容雪,忽然满腹心酸,想到方才经历的屈辱,又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他忽然有些无措,似是想要伸手擦拭我脸上的泪,却又觉得不妥,抽回手好像一时不知该放哪里,“你不要哭啊。”
我胸中不由涌起一阵感动,从来没有人待我这么好……一口一口饮完手里的马奶,抬起头,看到他正目光怔怔盯着我,一脸津津有味的神色。我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又累又饿……”他忽然扬唇一笑,笑容十分好看。我望着他的笑不由有些呆住,睁大眼睛,忽地道,“不如……你娶了我吧?”
他一愣,反应却不似我想象中惊讶,脸红……眼神倏地一冷,用力扳过我的腰,将我转了个圈,大手抚过我腰间每一寸。我正待惊呼出声。只见他眼中寒星如芒,声音透着一丝薄怒,“最难消受美人恩……说!你来我军中到底有何目的?”
他居高临下审视我,仿佛要将我看透一般。距离他很近,我能数得清他眼睑的睫毛。被他抱在怀里我气息兀自起伏不定,只觉腰间那双手似烙铁,隔着薄薄的衣料滚烫逼人……多年的寂寞守候忽然涌成一股巨大的不甘,掩起心底的悲哀莫名。我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王将军既然怕……那我也无话可说。如此放慕雪离开便是。”
他脸上一愣,微微蹙眉道,“这激将法也不怎么高明。”
“不过,即使你真的有所图……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我也断无放你走的道理。”
说着,他朝我风流一笑,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绝然。眼底浮现寸寸灼热。我睁大眼睛望着他,睫毛上翘,忽然间手足无措。天旋地转之间,他用力抱起我,向账中的白玉榻走去。心中一片恐慌,可我已无力去挣脱他的怀抱。也许,也是不想挣脱了。可是,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值得吗?一夜春风,芙蓉帐暖。眼角却有一滴泪。七晨曦初露,这里是山谷,外面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鸟鸣,空气中泛着清凉的草木气息……我忽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酸楚,仿佛失去了什么极要紧的东西一般。我正准备走出账外,身后忽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袁锦瑟。其实我昨晚已经派人查过你了,你是慕容雪府上的侍女……区区一介侍女,凭什么觉得我会娶你?”
我动作一僵。愣了愣,道,“被你识破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一阵心酸。想不到这番牺牲自己的心意,不但没有帮到慕容雪,反倒弄巧成拙。也许我真的不值得被爱吧?守在慕容雪身边那么多年尚且没有结果,其他人又何尝会珍惜?或许在他眼里,也不过把我当做送上门来的一夜艳遇罢了。说完我欲走。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我拦腰拉回了他怀里,语气竟露出一丝责备来,“这么笨,也敢对我用美人计……”我不由瞪大眼睛望向他,他的眼中竟隐约带着一丝……宠溺?“那……你肯帮我么?”
我望着他,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点期待。“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以我如今的地位,无论慕容卓还是慕容雪谁做皇帝,都不会亏待我,于我至多不过加官一等,又有何用?不过背信弃义,却会为天下人所不齿……”“可是我愿意……为了你,我愿意。”
他转头,目光炯炯盯着我。我抬头望着他,重重愣住了。只见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盛满温柔,纠缠了若有似无的情意。那一日王翦依言,调动大军兵临城下,禁军将领纷纷闻风倒戈,事情远比想象的顺利许多。又想起那一日他对我说,“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功高震主……我比你更了解慕容雪的性子。慕容雪登基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时。锦瑟,你可愿陪我一起采菊东篱?”
我一愣。半响,终是点一点头。这是我欠他的,我愿意用一生去偿还。或许爱不爱,有多爱,又有什么重要呢?我也不过是一名寻常女子,这一生能被人珍视也就够了。也许这就是命运。你爱的人弃你如蔽履,却有另一个人待你似珠玉。可你偏偏先遇见的人是他。想到这里,我对王翦说,“我愿意跟你归隐田园。只是走之前,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情。”
乾明宫外,我们与慕容雪迎面相遇。再次相见,彼此眼底都有些动容,慕容雪锐利的眼神牢牢落在我们交握的双手上。眼中一动,“你这是何意?”
他淡漠的语气忽地刺痛我。原来心底还是在意他的,可是自己已经能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了,垂了目光道,“公子得偿所愿……锦瑟也该功成身退了。”
他的目光似滑过一缕痛。我讶然望着他,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慕容雪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我曾对你说,若有一日要走,也是我自己走……这么多年,我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可是是我高估了自己。感情的事情,从来不讲情由的。既然你不爱我,就放我们走吧。他的眼中神色复杂,蓦地滑过一抹冷意,“知道我这么多事,又岂能容你们轻易一走了之?”
说着一挥手,身后持长枪的羽林卫将我们团团围住。我忽然跪地,“王翦忠心耿耿,此后归隐山林,必会不问世事……不会防碍到公子大业的。何况公子此举无异于过河拆桥,只怕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慕容雪忽地一脸怒容,右手拔出身旁士兵的长枪,直直刺向王翦。动作快得令我来不及细想。已一闪身挡在了王翦身前。长枪刺破身体,温热的血液汨汨流出……王翦满脸泪水将我抱在怀中,吼道,“锦瑟,不要!”
那一瞬间,我在慕容雪脸上如愿看见震惊、懊悔、痛苦的神色……他又惊又痛盯着我,“你竟愿意为他去死……难道你宁可跟他走,也不愿留下来陪着我么?”
话音未落,已是泪凝于睫,眼底夹杂着昭然的嫉妒,以及,那曾经期盼多年而不得的爱。心底却一片荒凉。迟来的爱,如同秋天的团扇,夏天的棉袄……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慕容雪永远不会知道,其实我回来,原本便是为他而来。我这最后这一件事情,不过是想最后帮他一次。那一日王翦跟我说,慕容卓做了一份假遗诏,放在乾明宫内。我想拿到这份遗诏。让他名正言顺接掌皇位。而我的错,在于太了解慕容雪了。其实那一日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利用慕容雪对我的愧疚,一辈子把他留在我身边。可是我错了。大恩如大仇,没有人愿意背上沉重的道德包袱,把一个亏欠过的人留在身边。想起那日有一个人对我说,“我虽不能给你万世景仰的容光,也不能给你一世荣华富贵,可是我愿陪你,春赏百花秋赏月。我会倾尽所能待你好。”
那夜他灼热的气息在我耳边,“我知道你心里还装着别人。可是我可以给你时间,忘了那个人。”
可是为何,我偏偏对另一个人动心?这一生爱错人,原来也只剩叹一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