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传来一点凉,凤盈微微抬眼,竟是下雨了。没有预料中的透心蚀骨,凤盈盘腿静坐,身旁是一袭黄衫。闲云站在她身侧,手上撑着天青色的油纸伞,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这么陪着她。“主上无需伤怀,帝王家,本就是无情的。”
凤阗一行的对话他听得真切,自也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了凤盈。“本小姐晓得。”
将手伸出油纸伞的遮蔽范围,感受着那如丝的雨点,借着昏暗的光可以瞧见手心有无数透明的花绽开,很快汇成一团从指间滴落。“把伞拿开吧,本小姐需要清醒一番。”
据说初春的雨是天露,所以才能叫大地铺绿,她需要被这天露洗涤,做到运筹帷幄,清冷无情。“是!”
将油纸伞收起,闲云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他只知天命,眼前的女子既是天命所认定的,哪怕前方是无尽苦难,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踏入。“你可知本小姐为何一开始没有去凤朝?”
初春的夜还有些微寒气,细密的雨水落在身上,将她的心火一点一点浇熄。“因为主上不信微臣与余老所言。”
闲云据实以答。“不,不止是不信你们,还有凤子莹,本小姐更加不信。”
唇角缓缓向上扬起,有雨水顺着睫毛从眼前滴落,她瞧见了老天的泪,又像是瞧见自己的泪。如果她去凤朝,最好的情况是万民臣服,最差的情况便是被下药摆布。比起自己一手带大的,一手培养的,她这个半路杀出的自是难以掌控,况且她是凤子莹局中最重要的一颗子,一统天下近在眼前,她又岂会轻易放弃。无论她是不是蛇,无论这些年凤子莹是否发现自己当初判断失误,正如凤子莹所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辛辛苦苦布了多年的局,哪怕是错,也会选择错到底。寒气入骨,凤盈坐在树上有些恍惚,忽的她将腿曲起,整个人缩成一团。可真冷啊,没想到春天的雨比冬天的雪还要厉害,她的手在抖,上下牙打着颤,整个人不住的哆嗦。“主上,回屋歇着吧!”
闲云感受到树枝在轻颤,一低头,便见女子缩成一团,整个身子抖得厉害。“再清醒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凤盈的声音有些许古怪,带着些许鼻音。眸光沉了沉,闲云微微俯身,以手背贴在凤盈肩头处。她的肌肤很热,当是忧虑过度加上今夜又淋了雨,所以发烧了。“主上,再淋下去您的身子就垮了。”
闲云放轻了声音,语气依旧恭敬如初。“恩!”
凤盈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单音,但身子却没有动。“主上,您心事太重,积在心底不好。”
闲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这么婆婆妈妈,像个唠叨的妇人不断去劝慰自己的主子。“雨停了。”
将头从双膝间抬起,凤盈抬眼望着被雨水洗涤过却依旧漆黑低沉的夜空,声音淡淡的,只是在叙述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主上……”“放心吧,本小姐的身子骨本小姐自有把控,现下病了,只会叫二哥担心,更是会让大哥生了疑心。”
说到这,凤盈艰难地扯起唇角:“她们希望我有身子?”
“是的,主上。”
闲云言罢,忽的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应道:“属下会问余老您骨血的用途。”
“如此甚好!”
凤盈满意的点点头,眼神缥缈悠远,不知在瞧天上的哪颗星。湿透的衣裳裹在身上,凤盈静坐枝头,任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愈烧愈烈。天空泛起鱼肚白,黯淡的星辰依旧在闪烁,依稀能瞧见那一轮月牙儿。“黎明破晓之时,日月同辉,当真是美得很。”
由衷地叹罢,凤盈站起身子。因着头晕,她动作缓慢僵硬,却倔强地强撑着,不叫身旁的人搀扶。“时候不早了,主上快些歇下吧。”
闲云的眉头拧出一道深沟,想上前,却最终没有上前。“现下他们的势力主要分布在哪些地方?”
凤子莹和凤阗都在洛阳,那么凤朝呢?现下又是如何?“一半在洛阳,一半在凤朝。”
闲云言罢,压低声音道:“主上,凤朝人虽擅蛊毒,骨子里却是喜好平和的,长公主执政以来太过铁腕,民心不高。”
“先让野鹤去凤朝,本小姐需要他和余老将凤朝官员的底全数摸清。”
铁腕?不得民心?凤盈冷笑,眼底有淡淡杀气。凤子莹曾为元帅,自然是有挥斥千军只能,只不过在战场上的那套委实不适合用在朝堂。她或许将吞并的计谋行得很好,但民心才是至关重要的,想吞并洛朝?她叫她连凤朝一道失去。“主上可是打算回凤朝?”
闲云大喜过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皇权谁都想要,本小姐亦是。”
唇角缓缓向上扬起,凤盈沉声道:“你们在凤朝都有一定影响力,本小姐希望你们能在最快的时间内为本小姐拉拢最多的拥护者,一定要抢在他们棋局完成之前。”
“是,主上!”
“还有!”
止住闲云的动作,凤盈不急不缓地补充道:“本小姐做不到称霸天下,但能许他们四海升平,安稳祥和。”
“是!”
闲云迅速地退了下去,全然顾不得此时的凤盈已经高烧。艰难地从树上跃下,虽然姿势不雅了些,却没因着晕眩而站不稳。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门口,手撑在门框上,晕眩感阵阵袭来,叫她两眼昏花。“小姐!”
寻灵方从府外回来,一入偏院就见凤盈面色酡红,当下紧张地上前将她扶住。“小姐!”
寻灵再次低呼,她的衣裳被打湿了,手一摸上去便是濡湿一片,隔着衣裳还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灼热温度,难怪会面色不正常,原来是发烧了。“无碍,只是有些晕眩。”
凤盈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可寻灵硬是紧紧拽着她的胳膊不放,一双妖媚的狐狸眼里满是关切。“小姐,奴婢扶您进去。”
言罢,不待她同意,寻灵一手搀着她,一手将房门推开。步履踉跄地入了卧寝,凤盈摇摇头,想将恼人的重影驱散,可在她眼前的仍是两个寻灵。“小姐屋内可有备药?”
将凤盈扶在榻上坐好,寻灵回身将门关上,手脚麻利地为凤盈翻出一身全新的衣裳。侍候她换了衣裳,又在药箱中翻出能暂时退烧的药物给她服下,寻灵垂眸看着清冷的女子,忽的叹了声,没有多言,拿起素绢为她擦拭头发。“你身上的酒味很是难闻。”
寻灵一回来凤盈便闻到了她衣裳上的酒味,哪怕眼前重了影,她也能发觉对方脖颈处细细的勒痕。“奴婢失职,请小姐责罚。”
寻灵将头垂得低低的,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下的打算。“……”凤盈静静看着她,扯了扯唇角,忽的发出几声低笑。“小姐?”
寻灵心生诧异,一抬头便跌入了她清冷的眸中。“你喜欢洛承安?”
她问得没有征兆,寻灵先是一愣,手微微抬起,最终放下,摇了摇头:“奴婢这辈子都不会有喜欢的男子。”
哪怕曾在青楼内待过,她骨子里亦是流的儒学教化的血,于她而言,女子的贞洁很重要,她已经没了贞洁,所以从不指望找个好男儿厮守一生。“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接近洛承安了。”
凤盈淡淡言罢,半支着脑袋,任由她帮忙擦拭头发。这几日不见寻灵,她有问过二哥凤陟,这才晓得因着洛承安喜欢白芷,为逼二哥将人交出,一面抛出大鱼,一面又在暗中打压二哥,叫二哥疲惫不堪。原先二哥是想着给洛承安下药,叫他将寻灵误认成白芷,再假装二人行过房,这么一来,可以暂时避过洛承安的攻势,可没想到寻灵不仅同洛承安假戏真做,还将对方迷得团团转,叫洛承安彻底打消了对白芷的心思。她离开洛阳的这段时间,寻灵一直在凤府和洛家庄之间游走,和洛承安打得火热,如果是对洛承安有心还好,但若是为了二哥的营生,她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小姐,奴婢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在这件事上帮到小姐。”
跟着洛承安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虽然她并不喜欢对方,但那男子待她也算不错,他们二人各取所需,互不亏欠。“本小姐买你来是叫你色诱,并不是让你献身。”
眸色淡淡地看着她,抬手扯开她衣领一角,凤盈徐徐道:“本小姐许你新生,你没必要再去做这种事。”
忠心于她的女子,她便不会叫对方去以色侍人,寻灵是个苦的,委实没必要。“……”眼睑颤了颤,眼中有泪花涌出,但很快便被寻灵逼退:“奴婢愿意为小姐做任何事情,只是奴婢没用,除了在营生一事上,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忙的。”
“你是本小姐的大丫鬟。”
凤盈懒懒的开口,再一次更正她的身份。她是她的大丫鬟,只需侍候好她,其余的无需插手。“寻灵素来都是被人轻贱的,唯有小姐将寻灵当做人看,寻灵无以为报,只能尽……”“你本就是人。”
凉凉打断她的话,凤盈将青丝从她手中抽回,闭目趴在榻上:“你是本小姐买来的,你的命就是本小姐的,除了本小姐,你无需听令于他人,更无需瞧他人的脸色,侍候好本小姐就是你的本分。”
她说得那般自然,就好像这便是她的心里话,可寻灵晓得,她家小姐是个好心肠的,这般说只是瞧见了她脖颈上的伤,想叫她同洛承安断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