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追了一周了,什么时候能休个假?听说鹿儿岛的烧酒和温泉被首相大人都称赞过,该不会又匆匆看一眼就走吧?就像我们在北海道那次一样。”
瘦削的男人站在火车尾,视线里风景倒退,吐出的一口烟雾被瞬间抛远。 “闭上你的乌鸦嘴,这次的目标很重要,少主和樱已经在收尾了,端好你的枪,把人放跑了你这辈子都别想有休假!”
魁梧的男人靠在栏杆上,恶狠狠地说,表情像是狰狞的夜叉。 火车轰隆隆地在山间的轨道上疾驰,白色的烟迹从北飘到南。 这辆老式绿皮车靠蒸汽机发力,从繁华的东京出发,沿途经过神奈川、奈良、大阪、爱媛、熊本这条纵贯线,最终开往日本最南端的鹿儿岛。 去往终点站鹿儿岛的旅客几乎要在硬皮座椅坐上一天一夜,在动车和高速列车普及的现代其实这种慢车早应该被淘汰,但实际上这辆火车的乘客一年四季都不少。 因为它修建于二战时期,由那时贯穿日本的一条物资线演变而来,铺在山与林之间,沿途的铁轨两旁都被巨木与溪石覆盖。年迈的老人们对这条线路怀揣旧日的情怀,年轻的恋人们也可以暂时抛下大城市的繁忙与急躁,在水洗般的蓝天与青山里篆刻爱恋的痕迹。 宫本野雪是少有的独坐乘客,她所在的这节车厢被填了一半,一半的空位都集中在过道与车厢头尾的部分,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显然更热衷于坐在靠窗边的位置,相互依偎,仿佛在上演老电影里最浪漫的桥段。 她侧耳倾听,车厢里乘客们的情绪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技能,拥有比普通人更强大的感知听觉。现在这项技能更是被放大了十倍,用来聆听他人状态的效果甚至堪比“言灵·镰鼬”。 她能很清楚地听见心脏在每个人的胸腔里强有力的搏动。 比如隔着她三排座位的那个穿着鹅黄色羊毛衫的男生心跳明显加剧,因为他旁座的女孩睡着了,脑袋不自觉地滑到他的肩上,他看着女孩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睫毛,心跳狂热。宫本野雪由此可以推断这确实是一对学生情侣,大概刚确认关系没多久……并不是来收回她性命的执法人。 宫本野雪今年三十八岁,面庞却仍如同双十年华的女孩般秀丽。 她出生在鹿儿岛一个很偏僻很穷的地方,在旅游业还未兴起的时候那里的村子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什么外来人拜访,往来的过客只有不知从哪吹来的风,和不知要飘向何处的云。 她对那里的印象大概仅限于落雪时村庄都染成白皑皑的一片,带着一种素净与静谧的美,村民都很朴素,过得穷苦却满足,其他的就记不清了。因为在她五岁时,她的哥哥就在东京闯出了名堂,她被接到了东京生活。 和普通少女不同的是,她从没上过学,可她对医药学很感兴趣,于是哥哥就把她安排进熟人的研究所里。她很钻研也很争气,年纪轻轻就协助所里的研究员们在药化剂的方向完成了好几项实验性的突破,研究所里的长辈们称赞她是药学界的居里夫人,每个人都喜欢她。 变故发生在十五年前。哥哥从家族叛逃,她被遗留下来,档案被本家打上红色的色标,那些喜欢她的长辈们从此不再对她微笑,嫌恶的情绪从心底滋生。她的血脉承袭自古老的宫本家,体内流淌着一部分的龙血,家族里只有极其危险的混血种才会被冠以红标,那些随时都有可能暴走的缺陷者被称作——“鬼”。 她明明不该是那样的危险分子,却被禁锢在一座修道院里,和那些在人与“鬼”边缘徘徊的家伙们一起。修道院建在关东某处的深山里,铁丝围成的栅栏遍布修道院的四面八方,高压电流在上面窜动,天空就是那么小小的一片圆,就好像一辈子被困在井底的蛙。 修道院每个黄昏都会有穿着黑衣的男人前来拜访,他们穿着考究的黑色风衣,风衣的衬里绘制着或缤纷的神明或狰狞的恶鬼。他们是这个国家的执法人,所有混血种都只能在他们的监管中生活。 这些黑衣执法人们每天都会准备相当变态的问题问向被关在这里的人们,就像医生询问那些病入膏盲的精神病患者那样,然后在评分表上勾选,情况良好的人会被打上绿色,堪堪及格则是黄色,不及格就是红色,将会被就地抹除,或是在这里关上一辈子。 可黑衣人每晚都会略过宫本野雪,她从未被提问过,因为她的色标永远是无比扎眼的红。 她会在这里孤独地生活一辈子,或是孤独地死去。 野雪曾在草坪上看着不知从哪飘来的流云时,目睹修道院里一名修女养的狗跳上了那层钢铁围织的电网,刹那间就变成焦黑一片,漆黑的烟雾从被烧毁的呼吸管里吐出。 修女赶来看着面目全非的爱犬悲从中来,她指着包括宫本野雪的所有人的鼻子,怒斥他们这种危险分子根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的存在只会给社会带来麻烦,他们这些垃圾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也只会没办法得来自由,和不如早点去见撒旦,让所有人都得到解脱。 最后那个修女被孔武有力的警卫带走,那以后野雪再也没见过她。 可她的耳边经常会响起修女被拖走时用极致怜悯的目光望着他们,说出的最后那句话:“你们这些‘鬼’活在世界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死后到了地狱连撒旦都不待见,那么你们降世的意义在哪呢?可怜……真是可怜……” “失去了自由的人生将毫无意义。”
一周前,她在淋浴时,从背后传来这样的叹息。 她回过头,那是一个穿着素白色羽织的男人,袖口的刺绣是落樱,胸膛敞开着,晶莹的肌肤宛若剔透的琉璃。野雪望向男人面容的瞬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月亮被笼罩在云里,她的视线一片漆黑。 可她听得到,那个急促而强劲的心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隔天涯。她彷徨地伸出手去触摸,在黑暗里,她好像触到了一个温润的面庞。她的手渐渐移动,她摸到了修长的眼、高挺的鼻和玲珑的嘴,那是邻家男孩般素净的轮廓,带着淡淡的阴柔之美。 “如果一个人生来就不自由,那她可能甘愿被奴役一辈子。如果一个人体会过自由的味道,那么牢笼于她而言就会像砍断手脚那样痛苦煎熬……人们可以束缚住从小就饲养的家犬,却束缚不住来自荒原的狮子,能被牢笼关住的狮子,他们内心的狮子之心早就死了……” “我们都知道的,你是制‘鬼’之人,何尝不释放自己内心的鬼呢?只需要你付出心底那一点柔软,自由与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将回归到你手里。”
男人轻柔的声音好似梦昵,又好似对整个世界下令,威严之甚,让野雪难以抗拒。 然后男人便离去,好像自信野雪会按照他的建议做,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宫本野雪看着冰冷的水滑过自己白皙的肌肤,思考了很久,久到警卫敲打卫浴的铁门,让她赶紧出来。 那个男人赌对了,也可能他并没有在赌,他坚信野雪会这么做。那天夜里,来自本家的执法人身体都被贯穿,通了高压电的铁网被撕裂,野雪释放了自己内心的鬼,然后在彷徨无措中踏上了这趟开往鹿儿岛的列车。 这节车厢的旅客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唯一让她稍稍警惕的是隔着过道的一对男女。女孩穿着高中制服,戴着美少女战士的发卡,背着略显幼稚的粉色双肩包,是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华,一路上指着来来往往的景色叽叽喳喳个不停。男人却成熟很多,风衣裹身,看起来至少有二十来岁,一路上沉默寡言。 两人看起来像是无知女高中生恋上年上男然后休学私奔的浪漫情节。 可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于,宫本野雪听到了他们的心跳,女孩起起伏伏,男人却一直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窗外景色怡人,女孩长腿上还套着黑色的丝袜,她上翻下跃看着景色的时候,那双修长的美腿时不时会蹭到男生的手腕或是大腿,她还时不时扯着男人的衣袖分享着她刚刚看到何种颜色的花何种形状的云。可宫本野雪从始至终都没有听到丝毫象征着爱恋的心跳声,男人冷漠得就像没有感情的机器。 列车经过了高知,穿越出山林,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出现在众人眼前,汹涌的波涛拍打着高约八十米的峭壁悬崖,呈现一幅惊心动魄的风景。车上的乘客们纷纷聚拢到列车靠近海岸线的一侧窗边。 “诶诶诶,那就是四国最南端的足摺岬么?好美啊好美啊,美得像是世界的尽头!”
女孩也忍不住跨过走道,想要进到宫本野雪所在的座位的窗边。 宫本野雪不动声色地移开双腿,让出道路。女孩迫不及待地从她面前跑过,那张可爱的小脸近乎是贴在窗户上,漆黑的眼瞳里填满了美景和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野雪听到了,女孩因为兴奋而急促的心跳。 她转头看了看男人,依旧在座位上,不论是美景还是从他身边跑开的女孩,他好像都漠不关心,这让宫本野雪更加疑惑。 等到海岸线被抛在身后,火车沿着轨道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再次驶入山林,女孩在野雪的旁边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 “好漂亮,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风景,这趟火车真的是选对了!”
女孩意犹未尽地击掌。 宫本野雪转头,看了眼这个一惊一乍的女孩。 “啊对了,抱歉抱歉,刚才光顾着欣赏风景了,忘记道谢。”
女孩朝野雪鞠了个躬,“我叫绪方圆,可以叫我小圆,谢谢姐姐给我让位置,才能看到天国般的美景!”
“不谢。”
宫本野雪轻轻摇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的名字是野雪,其实不是姐姐,我后年就四十了,已经算是阿姨辈。”
宫本野雪仔细聆听女孩的心跳,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因为惊讶而慌乱的猛跳。 “啊?”
小圆传来一阵惊呼,“可是看起来好年轻诶,好过分!”
“什么好过分?”
宫本野雪不自觉被女孩的话题带入进去。 “是时间啦。”
小圆吐了吐舌头,“时间之神好不公平哦,对有些人就特别狠心,让他们很快就老去,对另一部分人就特别优待,好像永远都不会衰老。可能是因为野雪姐姐漂亮过头啦,时间之神想多看你一会儿,就不忍心在你的脸上落刀啦。”
“哪有不会衰老的人啊。”
宫本野雪笑了笑,“不过小圆你的语言好优美,有参加学校的文学社之类的么?”
“哈伊。”
小圆点头,“是文学社的干部呢,还参加了田径队。”
“真是丰富的校园生活。”
宫本野雪的眼底流淌过一丝向往,随后她把这一点情绪压在心底,望向隔着过道的那个男人,“小圆是在进行休学旅行么?和你的男朋友一起?”
“不是男朋友啦!”
小圆咯咯直笑,“他是我哥哥哦,他叫绪方源。”
“哥哥?”
宫本野雪吃了一惊,不过她现在总算能理解为什么这对男女从始至终几乎没有过猛的心跳。因为他们不是恋人,而是兄妹。 不知是因为疑点有了合理的解释,还是被女孩开朗性格的影响,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懈。 “嗯呐嗯呐,哥哥他有自闭症哦,在人多的场合就不喜欢出声,前段时间我偷看了他的笔记本,知道他想回鹿儿岛看看,我考完试就陪他来了。”
绪方圆说。 “你们家乡在鹿儿岛?”
“哥哥在那里出生,我没去过。”
小圆说,“在哥哥很小的时候就被爸爸带到东京了,然后爸爸娶了另一个人女人,也就是我的妈妈,所以鹿儿岛是哥哥的家乡,我从小就没出过远门。”
“原来如此。”
“姐姐你呢?你也去鹿儿岛么?”
“嗯。”
宫本野雪捧起一个白瓷骨罐,罐子上贴着的标签写着“宫本健次郎”这个名字,她声音轻轻的。 “我和哥哥都在那里出生,现在想把他带回家乡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