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化的迹象正从楚子航的身上缓缓消退。 首先是体温。龙化状态下,体温会急剧升高,实际上路明非和楚子航周围的海水每分每秒都在蒸腾,他们身上时时刻刻都在鼓起细密的小气泡。血液在他们的体内如沸水般翻涌躁动,如果不是在海里,他们的身上会冒出氤氲的蒸汽,普通人触碰到他们的身体会觉得似乎在摸一块烙红的铁。 但渐渐的楚子航周围的海水不再鼓泡,因为他的体温下降了,不足以让接触到他的海水瞬间沸起的程度,这样他在海里的呼吸也会变得困难。 比起体温,楚子航外表上的变化更加明显,青黑色的鳞片开始从脖颈和眼睑往内收束,渐渐的,巨大的水压就像一座倒下的山压在他的身上,楚子航连站立都成问题。 “师兄,还好么?”
路明非扶住楚子航的身体,楚子航已经没法回答他了,路明非看着楚子航恍惚苍白的脸色,瞬间意识到问题可能比看起来更严重。 楚子航不仅开启了二度暴血,还先后释放了两次君焰,都是超出他原本力量规格的程度,他借用了耶梦加得和老唐的力量,脑海里的精神烙印被消磨了大半。 正如路明非说的,他的血统问题本就没有彻底解决,狂躁的血液在烙印松动的时候企图侵占虚弱的身体,精神烙印又凝聚在一起全面压制体内躁动的龙血,楚子航的力量被扼制收束了,不仅如此,龙王的意志和苏醒的龙性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身体里斗争消磨,过度的使用力量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更糟糕的是他们脚下的迪里雅斯特号正在瓦解,他们即将失去立锥之地,深潜器迟早会被消融到内层,到时候驾驶舱里的人都会被迫暴露在海水里。 哪怕恺撒是骁勇的游泳和潜水悍将,可这里是两千米的深海中,任何一位潜水悍将都不可能不穿护具在两千米的海水里潜泳,周围还有凶恶的尸守们环饲而动虎视眈眈。 更何况驾驶舱里还有一个重伤的酒德麻衣。 似乎这一次命运之神并不眷顾他们,一切都走到了穷途末路。 下方的水域传来了令人恐惧的撕裂声,路明非凝神望去,是那只巨大的腐龙正在唤来残余的尸守,它嘶吼着下达赦令,尸守群一拥而上扑在腐龙的身体上撕咬着它的血肉。 它们将沾染了黑色火焰的部分沿着边缘撕下下,有些尸守不幸的被黑火染上,在哀嚎中焚为灰烬,但更多的尸守依旧前赴后继乐此不疲地为它们的王效劳。不是它们有多忠诚,而是因为在撕咬中它们终于可以趁机分走一部分王的血肉,虽然那些腐肉的口感吞下腹中像融化的沥青般恶心,但它们依旧欢叫着、哄抢着,甚至为了一块巴掌大的烂肉不惜大打出手……它们实在太饿了,已经饿了好几千年。 “这种东西必须要在这里解决。”
路明非的身旁,楚子航的声音兀然又想响起。 路明非转头望去,楚子航再度暴血了,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七窍都在渗出鲜血,他们四周的海水鼓弄起大片大片的气泡,海水正被急剧加热。 “师兄,你不能这么做。”
路明非厉声道,“你再一次使用超规格的力量,代价就是你的生命!”
“不这么做大家都会死,如果只是牺牲我一个,你和恺撒还有那位女忍者都活下来,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楚子航说。 楚子航再度释放了君焰,脑海里属于芬里厄的精神烙印骤然亮起,他望向腐龙与尸守群,灿金的眼眸闪烁着如山般的威严。 那是来自于大地与山之王的龙威,被楚子航的视线凝视到的敌人就像被世上最沉重的高山倾压在头顶,它们恐惧着、它们嘶吼着,可谁也无法从这股不动如山的威严中挣脱。 楚子航渗出的鲜血都在燃烧,他已经不考虑自救了,这是他最后的君焰,焚毁尸守的同时也会把他自己的血肉焚烧干涸,他从来都是执行部里的问题专员,每一次任务都是以命相博,这一次也不例外。 “很高兴认识你。”
楚子航轻声说,炙热的漩涡再一次在他们脚下方凝聚。 但黑色的气焰乍现一瞬就崩溃了,楚子航身体前倾瞪大眼睛望着路明非,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惊诧,最后无力地瘫倒在他肩上。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师兄,可是我们不拿性命做买卖。”
路明非轻声说,他收起击在楚子航腹间的一拳,把楚子航轻轻放在迪里雅斯特号还未完全崩坏的位置。 “夏弥还在等你呢,让她知道你死在这儿她可是会暴走的,那么癫的女孩真的发起疯来我可降不住,还得师兄你来。”
路明非笑笑。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的海域,腐龙身上沾染黑色火焰的血肉已经被尸守群剥离干净了,尝到血肉甜头的尸守群眼中泛起贪欲的光,目光无一例外地汇聚在迪里雅斯特号舱顶上的路明非身上。 被上千双黄金瞳同时凝望着,犹如在幽暗的海底亮起了千盏森然的鬼火,藏在鬼火后的是一张张狰狞贪婪的脸,怪物们如蛇吐信,它们的脸上透着伺机而食的危险,声音里夹杂着垂涎欲滴的渴望,此起彼伏的嘶嘶声在幽静的海底如幽灵般回荡。 与千盏鬼火对视的仅仅是一双单薄的瞳孔,透着深深的寂寥,好像这双黄金瞳才是孤独燃烧了几千年的烛火,时而明亮时而晦暗,照彻在这深不见光的深海里。 腐龙咆哮了一声,尸守们仰天发出嘶吼以回应,这是冲锋的号角,尸守们的王者发起了即将冲锋的指令,眼前的人类在它们眼中已然已是强弩之末,片刻后他会被撕碎成无数的血肉被上千头怪物分食,故去的亡魂们会踏着他的身体再次君临人间。 更糟糕的是迪里雅斯特号的外壳已经彻底崩坏了,这枚巨大的金属蛋壳在短时间内体积缩小了至少四倍,能够承压的只有内外两层,加压舱、空气舱这些部分被暴露在高压的海水里,瓦解只是几秒钟的事。 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裂纹缓慢地在内壳上生长蔓延,看起来迪里雅斯特号的内壁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彻底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以锂电池带动的“龟速”绝对跑不过深潜器解体的速度。 路明非看着即将发起冲锋的亡灵大军,他闭上因为疲惫而略显黯淡的黄金瞳,轻声说:“如果一定有人要下地狱的话,还是我来吧,大家都是怪物,我们的敌人也是怪物,可是只有我……才是最大的怪物啊。”
“没错,哥哥,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怪物!”
黑暗中,有人笑着鼓掌,“但是哥哥你要记住,别把自己搞丢啦,你如果失控的话,全世界都会被你拉下地狱的。”
路明非从腰间抽出第三管针剂,撕开手腕处的鳞片,狠狠扎进自己跳动的血管里!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来自远古的龙吟咆哮,剧痛让他的身体止不住的痉挛,青黑色的血管凸如游龙,源自于血统的汹涌力量狠狠冲击着血管壁,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沦,天与地都变得混沌。 一张被钉死在巨大十字架上人影在他的脑海里划过一瞬,那张脸是那样的模糊,却又那样熟悉,可路明非就是想不起他是谁。模糊的脸挂着轻轻浅浅的笑意,他说:“你来啦?这一次你下定决心要成为你自己么?”
熟悉的声音卷起如潮水般的酸楚,那一瞬间路明非忽然很难过,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摇头,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必须要这么做,现在还不是成为自己的时候,一切都需要按照时间表的刻度来推进……直到最后的最后,怪物负责咆哮世界,王者负责君临天下。 这一瞬间好像很短促,又好像过了几千年那么久远,路明非在沉沦中,几个问题反反复复侵占他的脑海。 提醒他不能成为自己的是谁呢?听声音似乎是路鸣泽……那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又是谁呢?为什么听到他声音的时候自己会那么悲伤?那也是路鸣泽么?不,好像不是,这一次和路鸣泽那次显然不同……还有几年前的梦境,直到现在,现实里发生的一切居然真的都和梦境里的不谋而合,那个梦境会不会是某人对他的警醒?会是谁?谁能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又不愿让自己活在满是遗憾的世界里? 他似乎触到了一些凌乱的思绪,却又像杂乱的线头一样纠缠着,解也解不开……既然无解,那索性就不解了吧。 路明非忽然睁开了双眼,璀璨的金光照彻了这片海域,剧烈的变化发生在他的身体上,龙化的现象竟是被推进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作为强大无匹的生物,首先他需要有翅膀,于是他的背后生出了双翼。血花宛若爆开的竹节一样在他背脊的鳞片上一片片炸响,森严的骨翼一寸寸从他肩胛骨的位置突出,在他背后舒张开一人高的宽度,狰狞的骨刺在鳞片的缝隙中野蛮生长,黑色的骨面从额头开始覆盖脸颊,面骨上带着神秘美丽的纹路,唯一暴露在外的是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瞳孔。 海水被奇高的体温蒸腾出一个球形的领域,所在的位置仿佛真空,他轻轻挥动骨翼,狂乱的飓风卷起纵横的海流,迪里雅斯特号被他抓在手中,坚硬的金属内壳如纸片般被他撕裂,暴露出驾驶舱里的身影。 “路明非?你真的是路明非?”
恺撒失声惊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恺撒觉得要么是他疯了,要么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比起“人”,将眼前的生物归类于“龙”显然更合适。不论是他背后的森然的双翼,还是狰狞的骨刺,亦或者是厚重的骨面,路明非早就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四度暴血的楚子航都不曾有如此暴虐的一面,最可怕的是那双隐没在面骨中的瞳孔,透着浓郁如实质般的威压,恺撒被那双眼睛扫上一眼,似乎身体和精神都要被同时压垮! “开启暴血……带着他们逃……把师兄……和麻衣……都带上!”
龙形的生物嘶哑地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比施耐德教授更瘆人的声音,就好像两枚锈迹斑驳钢片在喉管里摩擦出来的那样。 恺撒一怔,暴血被他瞬间开启,龙化的迹象也在他的身体上先显现,虽然远远比不上路明非这么……凶蛮,但暴血强化后的体魄足以让他应付两千米深的海水压力。 “快逃……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路明非的声音近乎已是低吼。 恺撒一手搂着楚子航,一手扛起酒德麻衣,抵御着海水的重压往海面的方向游去。远远的,他回头看了眼路明非,这才意识到路明非让他们逃命根本就不是为了躲避那些尸守和那条腐龙,而是让恺撒他们远离他。 因为路明非正处在失控的边缘。 腐龙与尸守群拍打着海水向上冲刺,拦在那里的那道身影就是它们重回人间之国最后的阻碍,突破了他,它们就有无尽的血食可以享用,再无束缚地在苍茫的大地上肆意挥霍他们的贪欲。 庞大的亡灵军队卷起了滔天的上升海流,但那道龙形的身影却在狂流中巍峨不动,他只是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海面的方向,面骨下的视线略过了恺撒几人,也似乎穿透了两千米的海水望向海面,似乎感受到那里有什么让他在意的东西。 收回目光时它发出惊天的怒吼,像是解放天性的野兽。 森冷的骨翼狠狠扇动几次,猛烈的海流就被平息,再次扇动时卷起狂乱的风暴,将海水切割成果冻似的巨快,同时他的身影兀然消失。当他再次出现,在尸守群中带起成片的黑血,那些尸守好像被无形的利爪撕裂喉咙,甚至来不及发出濒死的哀嚎就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