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生性好强,又出身尊贵,往来面对一般人不能说是颐指气使,但也可说是总高人一等。 即便是面对其他蒙古王公贵族,乃至于自己的兄长父亲,她也没从有似今日面对孟修远这般,完全处于劣势之中。 下意识地,她便想要随口编出几条道理,来对孟修远那郑重其事的质问进行狡辩。 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这十年以来,是真的亲眼去见识过那些大元朝廷治下的黎民百姓的生活,知道他们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瘟疫、饥荒、干旱、徭役、匪贼、恶官。 每一样赵敏都曾试动用汝阳王府的力量,倾力去整治过。 一开始,赵敏只是想证明孟修远的话是错的,证明并非是元朝廷有问题,而只是个别贪官污吏的无能、再加时运不济常有天灾降临,所以才导致了民生艰难。 可渐渐地,于此过程之中,她切身实地去调查过其中细节之后,才知道事情远不是似她以往想的那么简单。 赵敏自认聪慧,认为自己若生得男儿身定能成就一番伟大事业,所以她面临这些困境并没有放弃,而是每次都努力用心,试着去解决其中那一道道复杂难题。 可结果往往是都不尽如人意,哪怕她用尽浑身解数,等待她的一次次经受挫败。 对于年仅十七八岁的赵敏来说,与孟修远偶然相识之后的这十年时间,算是占据了她人生的大半。 而那短短的十几日劫持,更是让赵敏的人生轨迹与原本大相偏离。 此时这见识过世间苦难的赵敏,早已不是那个只想着与孟修远斗嘴的小郡主了。 “咱们喝酒吧。”
赵敏皱着眉头憋了半天,终只是憋出了这么一句。深出了一口气,提过酒壶往两人的杯中不停倒酒。 孟修远见赵敏如此犹豫挣扎的样子,明白她的苦恼来由于对百姓苦难的无奈,是真的变了性情。 于是也不由得对其大为改观、心生好感,主动提过一杯酒道: “好,这一杯我敬你。”
言罢,两人相继举杯,将杯中白酒饮尽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就好似真的熟人朋友一样,喝酒涮肉,嘴上偶尔聊上几句,说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半晌过后,三斤度数很高的烧酒已近乎喝干,无论是武功高强的孟修远、还是酒量过人的赵敏,都略多了些醉意。 “哈哈,瞧你现在这模样,才顺眼一些。 若你还是用你那功夫耍赖,我可就不理你了。”
赵敏用手指着孟修远那因为酒精微微发红的脸,灿然笑道。随即,她转向一旁,大声招呼着: “来人,再拿三斤酒来……” “小郡主,咱们莫要再喝了。”
孟修远微微摇了摇头,向赵敏制止道。 “怎么,你又着急看那屠龙刀了? 哼,一把破刀,有什么好看的。 以大哥哥你的功夫,就是没那把刀,难道就不是武林至尊么。 非那么在意它干什么……” 赵敏听了孟修远的话有些生气,气鼓鼓地娇哼了一声,看向一旁似是不愿理会孟修远。 孟修远无奈又摇了摇头,开口解释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你一个姑娘家饮酒太多而已。”
赵敏听闻孟修远这话顿时为之一愣,一双美目直盯着孟修远不放,眼神中情绪变幻复杂,似是想起了许多事情。 “怎么了?”
孟修远被这赵敏盯得有些不适,不由出言打断道。 “大哥哥,你这可是第一次同我好好说话,没把我当敌人似的那般对待。 真真的是不容易。”
赵敏看着孟修远,有些感慨地说道。 “是么……或许吧。 咱们之前,不本就是敌人么。 对你这心思狡猾的小郡主,严厉些说话也是应该的。”
孟修远闻言也先是一愣,细想片刻,才转而灿然一笑,与她逗趣道。 不知是酒精的刺激,还是因为孟修远前后态度反差太大,赵敏这第一次见孟修远朝她真心展露笑颜,只顿觉得脸上一热,心脏止不住地砰砰快跳了起来。 如此情况下,赵敏那莹白胜玉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嫣红,她不自觉地摸去,确实两片脸颊有些烫手。 “不舒服?”
孟修远见赵敏突然行为怪异,开口问道。 “没有,这火烧得太旺,烤得我有些热……” 赵敏摇了摇头,敷衍地解释了一句,而后便低头抚弄手上的酒杯,半晌不语。 许久,待她再抬起头来时,突然转移话题,向孟修远问道: “对了,大哥哥。当年与你一起的那位杨女侠,现在如何了? 那时便见你们两个整日牵着手,这十年过去,怎么也没听说你与她成婚啊。”
“莫要胡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时是为了一边赶路、一边给她疗伤而已。”
听着赵敏这略显阴阳怪气的问题,孟修远微皱眉头,轻出了一口气: “至于位杨姑娘……我们已经有十年未见了。”
“十年未见,怎们可能,骗谁呢。除非是她死了?”
赵敏撇了撇嘴,却是不怎么相信孟修远的话,紧盯着孟修远的双眼逼问道。 “没有,是她要闭关静修武学,而我也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去做。 所以便一直也没有功夫见面。”
孟修远目光望向一旁,淡淡地开口说道。 “真的十年一面都没见?”
赵敏不住地追问道。 “没有。”
孟修远轻声应答。 “哈哈,看来大哥哥你,也没有真的喜欢那位杨女侠嘛。 否则即便是再忙,有怎么可能十年间,连一面都不见呢? 想一个人而不得见,可是每时每分地折磨,忍不了这么久的。”
赵敏闻言显得十分高兴,眉间眼角,笑意盈盈,。 孟修远许是也略微上来酒劲,被赵敏这么一说,不由得心中有些沉闷,甩了甩手敷衍道: “莫谈这些了,与你无关。”
听孟修远这么说,赵敏倒是也不生气,只突然地拍了拍手。 随她掌声落下,便见小店侧堂方向走进来一个精壮凶悍的蒙古大汉,手上捧着一个明黄色的丝绒盘子,盘子上盛着一柄模样古怪的刀。 那刀黑漆漆、乌沉沉的,打眼一看并不起眼,似是没什么稀奇。可待仔细看去,便见其非金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锋芒处偶尔寒光乍闪,透出一股动人心魄的气息。 那汉子本是朝着赵敏走来,可刚走到一半,赵敏便伸手指了指,让他直接将那刀呈给孟修远: “大哥哥,莫要在意,我信口胡说的。你不是想看着屠龙刀么,快仔细看看吧。”
孟修远闻言瞥了赵敏一眼,见她神色平静,不似在开玩笑,便索性也不与她客气,伸手拿起那柄屠龙刀。 此刀入手沉重,至少有个几十斤重量,孟修远从桌上拿起根木筷往刀刃上轻轻一碰,没用什么力气,便见那筷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嗯,这应该就是屠龙刀无疑。”
孟修远点了点头,肯定道。 “大哥哥,你难道不想问一问,我这刀是从何处而来的么?”
赵敏朝孟修远问道。 孟修远闻言默然,没有答话。 事实上,自来之前,孟修远便想过这个问题。 只不过此时张翠山夫妇正在武当山上安然无恙,张无忌也正随明教众人行动没什么危险,这赵敏既然能得刀,应该也不过就是恰好找到了那金毛狮王谢逊的踪迹而已,与武当派没什么关系。 对于这谢逊,孟修远向来看法比较复杂。虽同情他父母妻儿惨死,可也对他不分青红皂、滥杀无辜江湖人士的事情很看不惯,觉得他确实逃不过一个“杀人魔头”的定位。 因而,孟修远一直以来不去主动理他,已经算是看在张翠山一家的面子上的妥协让步了。此时赵敏和她背后的元朝廷与这谢逊到底有什么交集,孟修远不太想理会。 赵敏先是挥手让那送刀的汉子退下,而后见孟修远不说话,主动又开口道: “说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这刀我拿到手许久,却也没研究出什么门道。 我又不会使刀,这刀重甸甸的我连提着都嫌费力,也不知你们这些武林中人为什么这么稀罕。 大哥哥,你若看得上眼,将这刀拿去便是。”
孟修远脸色一肃,只觉得这刀有些烫手,朝那赵敏认真问道: “你怎的会这么好心,想必是有什么条件吧?”
赵敏微微一笑,也不狡辩,坦然说道: “若这一把刀,能换来大哥哥答应过一个条件,那自然好。”
孟修远闻言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屠龙刀“哐当”一声放在桌子上,朝赵敏说道: “算了,你的条件,我大概是肯定做不到的。”
没想那赵敏不依不饶,缠着孟修远说道: “着什么急嘛,先听我说完这条件也不迟。”
随即没等孟修远答话,她便兀自继续出言问道: “大哥哥,你可知我小时候的志向是什么吗?”
孟修远不懂赵敏为什么会突然问这话题,略微沉吟,而后轻声答道: “不知。”
赵敏指了指桌上的屠龙刀,气势十足地朗声说道: “我自小便想似我先祖那般,于战场厮杀,开疆拓土。 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大英雄。 只恨我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业。”
“哦。”
孟修远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静待赵敏下文。 果然,再下一句话,便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可你知道么,自与你相见那时起,这一切便渐渐地都变了。”
赵敏说话间,脸上豪气收敛,反倒渐渐布上一层忧郁神色。她将酒壶中余下的那点底子尽皆倒入杯中,而后一饮而尽: “你同我说的那些话,一直就在我脑子里转圈。 什么‘朝廷不给百姓活路,逼着百姓造反’、什么‘蒙古人昏庸残暴,不过百年便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我曾经竭力地想要去证明,你说的这些话都是错的。 可是,我终是做不到。 那时我才明白,你可能确实是一个大好人,真的没有骗我。 所以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想要参与爹爹与哥哥他们的那些事情,不愿与天底下那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为难。 即使是前几年,爹爹他主动想要放权给我,让我借着府中诸多高手的帮助,去对付中原武林的江湖群豪,我也以没有兴趣为理由给推拒了,惹得爹爹他对我有些失望……” 言至此处,赵敏突地站起身来,走到孟修远身旁三尺之内,盯着孟修远的眼睛说道: “可是大哥哥,你可有替我想过,我究竟该怎么办? 我终是一个蒙古人,是大元朝廷的郡主。 难道只因这朝廷不清明、天下百姓受苦难,我便要坐以待毙,笑呵呵地等着这些叛臣贼子来杀我的头么?”
说至最后时,赵敏那星眸俏目之中不由得显露出一丝哀怨与愁苦,直盯着孟修远的双眼似在寻求一个答案。 而孟修远听完赵敏的这一长串话,则是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从道理上来回答赵敏这话。 赵敏见孟修远如此,又指了指那屠龙刀,接着认真开口说道: “大哥哥,我愿将这屠龙刀送给你,只请你帮我出个主意。 于这世道之中,我究竟该怎么做才算恰当? 该怎么做,才能既安良心又安性命? 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与我为难?”
赵敏这一连三问,问得情真意切,让孟修远难以再保持沉默。 因此,孟修远深出了一口气,抬头望向赵敏,坦然说道: “小郡主,我也不知怎的才算恰当。 只是看在你十年来救助无数百姓的份上,我愿与你讲些心里话。 大元朝廷气数已尽,这次终是难以再压下起义的汉人。 你还是早为自己做安排,往草原上去打算吧。 想来以你汝阳王府的实力,再不济,让你安稳富足地度过一生也是能做得到的。 大势如此,非是一两个人能够阻拦。 越早接受事实,你往后也才能越过得平安喜乐。”
赵敏闻言,以她之聪明才智,自然是看出了孟修远这讲的确实全然都是心里话,也都是为她着想。 可越是如此,她心中便越是难过,情不自禁地扯住了孟修远的手: “难道这其中,真就没有能调和的可能了么?”
孟修远闻声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推开,诚恳说到: “今时今日,应当是不能了。 或许要到几百年后,咱们蒙人与汉人,才能真地亲如兄弟,和谐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