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无名亭外,午后的阳光格外刺人,郦琼已经在不远处石阶上跪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虽然十年行伍这他还坚持得住,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终于,杨沂中得令,过来扶起他,道:“官家传安阳郡王进来回话。”
看郦琼脸色并无不服气,心里难免喟叹了一下。 要知道,郦琼本来是州学生出身,在靖康大乱中投笔从戎,这在文贵武贱到了极致的大宋王朝,可以说是舍身为国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身上兼有读书人的傲气与一点豪强的恣意,放在一起便是自尊心过剩。赵官家叫人来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还不解气,直接让人出去罚跪,这可是建炎一来头一遭,这也就是如今局势,换了尧山之前,都得防着郦琼叛逃。 谁知道郦琼这边倒是老实,刚刚舒展了一下筋骨进了无名亭,赵官家就道:“这次的事,可有不服?”
这话说的,郦琼低头道:“官家,臣该死,明知道卖女真人与西辽,换取战马与骑兵乃是国家近几年来的国策,居然不能约束手下,致使我部女真俘虏五千人居然死了二千三百人,官家就是军法处置,臣也无话可说,怎么还敢不服?”
是的,根据刘晏和李秀之统计,女真俘虏的死亡率郦琼部名列第一,这倒不是说郦琼本人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杀人泄愤——虽然他也确实不怎么拿这些俘虏当人也就是了,而是他手下几乎都是王彦从河北带出来的八字军和河北流民,那几乎是从统制到正卒都和女真狗有血海深仇,如今这伙人分到自家军营里充当苦役,什么烧火做饭喂马劈柴都是你们的,农忙时还要去种地,反正就是当牲口使唤,稍不如意,先毒打一顿再说,你说就这管理方式,死人能不多吗?偏偏郦琼又不是岳飞,御下严格,自己又难以克服对女真人的仇视,才造成这个后果。 郦琼再书生意气,得到这个数据,也知道闯祸了。 赵官家听了这句话,反而叹息道:“朕知道,这次的事,朕也有责任,若不是春天的时候一时没忍住,直接处死那些俘虏,也不会给你们树立一个坏榜样。所以朕也不该这么罚你。”
说到底,他最骨子里和最表面上还是讲道理的,知道宋金血仇一些事情难以避免,但终究是自己这个关键带了坏头,只能说没了外部强敌的赵官家,终究是少了相忍为国的克制,要不刚才也不会直接让郦琼这一级别的帅臣罚跪。 不过,他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就是了。 郦琼愣了一愣,赶紧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没多余的人,真诚道:“官家,您不要对自己太过严苛,当日臣就在场,看得清楚说句万死之言,臣亦为人父,当初寿春公主......换了臣,豁出这个郡王不做,也忍不下这口气啊。”
赵玖叹息道:“你啊,出走半生,归来却还是.....读书人。你能不做这个郡王,朕却不能不做这个官家,北伐成了,但朕总要十年来夯实这个基石,这段时间是我松懈了。不过为了神佑,朕不好下个罪己诏,只能私下里认错,你却是要受罚的。”
“臣罪有应得。”
郦琼忙拱手道。 “安阳郡王,清远军节度使郦琼约束下属不力,罚俸一年,恩荫减半。鲁王张荣、魏王岳飞罚俸半年。”
没错,这三位治下女真俘虏死的最多。这是让赵官家最恼火的地方,张荣就不说了,他没想到岳飞也会犯这种错误,固然他管理的比郦琼好一些,底下军官也不会那么过分,但是女真俘虏死亡率居然也差不多了三成,居然比御营左军还高,这就让赵官家很难接受了。 毕竟,那是岳飞,你越看重他,越接受不了他让你失望。 但他忽略了,岳飞到底不是神仙,去年虽然没有战事,但御营前军一直在震慑高丽和清国,军事修建等苦力,岳飞难道放着女真俘虏不用,让自己的士卒当炮灰?就这已经是他尽力约束克制的结果了。 而且就像赵官家自己说的那样,是他开了一个坏头,说句不太合适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如今说这些也于事无补,首先他先让鸿胪寺卿王伦和西辽使者说好,十月中旬送一万五千俘虏去西辽(把以上三位帅臣手下的女真俘虏全部集合再加上东京附近的),剩下的要求西辽提供足够的战马、番骑和珍宝,才能交接,咱们做买卖,你当我冤大头啊! 外交辞令是要这么说。西辽是赵玖心目中国家的西面屏障,便是不能薅羊毛,都值得无条件扶持和资助。而西辽那以数万之众临万里之地的特殊国情,耶律大石的高瞻远瞩,也导致他们对同类人口的迫切需求。 但是,贼不走空,赵官家能拿捏,还是要拿捏,河西走廊,还是控制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西辽使者也知道赵官家是个不好相与的,不出血是不可能的。有求于人更是不敢翻脸,只能答应回去禀告国主。同时由郦琼出了两千兵马,押送这些人远走西域。 至于剩下的缺口,赵玖也无赖得很,说藩属内耗严重,中国天子雷霆之怒,让清国和高丽各出五千人口,东蒙古合不勒部出两千人口。 这年头哪里不缺人丁啊,你说他们愿意吗?但是在燕云地区活动的四万多灭国之师足以让他们愿意,开京国公、高丽实际掌权人金富轼在看着国内人口哭天喊地的被押解走,仅剩余的几颗牙都要咬碎了,却最终只能深深叹息一口气。 大国的任性,小国的悲哀,不过如是。 不过如果赵玖知道,八成笑话他虚伪,你装什么忠君爱国,送来的不是你们那里的罪奴就是政敌家眷,说不定人家活着到了西辽过的更好,至少耶律大石能让他们当良民。 当然,赵官家承认自己流氓,这一路下来还不知道死多少人,玩政治的都脏,谁也别嫌弃谁。 这事搞定起码得明年了,但赵官家明显等不了太久了。他在和神佑商量好了给她延期办及笄礼并且保证更加宏大之后,再次召开朝会,宣布他将带着御前班直从滑县开始,一路北上,开始治理黄河。 而宰执们也都不敢有什么意见,生怕再被扔家里去反省,只强调了官家的安全。毕竟这是早就说好的事,前段时间赵官家还公开征集了一次治水方案,在野在朝都可以上奏,所以他这次带上了一个人:嘉兴县令赵子偁。 没错,这位也是宗室,宋太祖六世孙。 他,赵伯药,再加上京画城防图深得陈规喜爱的赵伯驹,赵玖不禁心里嘀咕,这这一条盘龙棍打下四百军州的赵大子孙,成材率还真是比高粱河车神家的高多了。至于他本人,对不起,咱又不熟。 于是乎,十月小阳春,赵官家带着一众近臣出了东京,直奔黄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