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容易把人抛,消了冰雪,绿了青草。不过十余日功夫,行宫里就已经有嫩黄的迎春花悄然宣告春天的到来。 京兆府素来有“八水长安”之称,眼见局势安定,赵玖也带着侍卫们出来转转,等到了著名的灞水河畔,眼见此时河水渐渐解冻,鱼儿蹦出水面却被飞来的沙鸥叼走,夕阳之下,点点金光缀在波涛之间,远处渔歌悠然入耳,正是一派闲适好景。目光所及,又是长安古城墙的高大与沧桑。 赵玖不由感叹,“到底十三朝古都啊,再经历战乱,这气象也不是别处可比。”
杨沂中道;“官家若是喜欢,不妨多住些日子,如今情势安全,无碍的。”
话说赵官家于他相识多年,彼此肚子里的话很多都不用说就能明白,赵玖笑道:“正甫是看到萧恩萧御史来了,知道朕还是准备去一趟宁夏路,才这样说的吧。”
杨沂中无奈,道:“官家什么都明白,而且治黄之事不急一时,自出东京以来,已经波折如此,宁夏又是新收复之地,臣实在不能放心啊!”
“朕也知道,可是朕这次就是治黄来了,以后虽然可能换了重心,但这次还是要有始有终的,再说这是舒服久了,以前战鄢陵,拼尧山,哪次不险要?怎么现在倒还怕了几个跳梁小丑!”
杨沂中苦的像是嘴里含了个橄榄,真想直说万一呢?但是话一出口还是,“官家出京前答应过二公主,务必在三月回去主持她的及笄之礼,如今马上就是二月了,宁夏距离东京两千多里,一来一回肯定会耽误的。恕臣直言,公主她千金之体,心思却细。”
谁知道他不说还好,一提赵玖却忽然大喜,道:“还是正甫提醒我了,既然去了兴庆府,那么莫高窟也不远了,神佑这孩子最喜欢飞天佛像图,叫人临摹几幅稀有的给她送去。不过注意不要毁坏,都是国宝啊。还有西辽送的绿宝石,这次给她打个头面,这样她肯定就不会生气,觉得朕这个父皇偏心!”
杨沂中:...... 得,这位爷吃了秤砣铁了心,再劝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其实杨沂中也知道,赵官家说得对,行船走马三分险。现在是海内承平一点暗处的操弄而已。但要说赵官家怕了这些,怎么可能?别的不说,单就南阳那次,这位可是以一万兵马作为诱饵,自己单带着刘晏八百赤心骑和几个文臣内侍大冷天渡过南阳白河而走,先向东穿过中阳山,走出南阳盆地,再以西平为轴点,绕过可能存在金军的战场,一天两夜直奔鄢陵,砍杜充夺军权。没危险?但是外围的几万金军就要命! 但赵官家就是这么做了,他后来和杨沂中说,韩世忠当时被困,他自己要是胆气堕落了,就真完了。 虽然现在天下太平了,不需要您这位天子时时刻刻玩命了。但杨沂中觉得他这性格,要是三十出头就被迫在东京-燕京皇宫里待上一辈子,指不定出啥事呢?虽然那样理论上是最安全的。 明白了现状,杨沂中也不再苦劝,只是和官家约好不走古丝绸之路,而是出长安至延安再走盐州至银川,没别的原因,这里是吴玠的防区,以前经过曲端、韩世忠多年经营,总是比较可靠的。 赵官家自然同意,于是御驾准备一番,于二月初二西行,约定在延安府和赵子偁汇合,等到东京方面得到消息,黄花菜都凉了,只能愤怒地再请斩一次杨沂中。对此杨沂中债多不愁了,只是静心挑选了三千兵士一起走,反倒是辛文郁被赵官家撵回去成亲去了。 用赵官家的原话,“你要跟着我走,不到年中是回不了济南府的,别让你心心念念地孙妹子再等下去了。”
这话就是两个人说的,因此辛文郁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向来是个爽快人,于是也就告假回家娶媳妇去了。 俗话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此时虽然还没有到西域,但宋代关西水土流失已经比较严重,越往西去人烟越少却是真的,他闲着无聊车上又不能看书,就把萧恩拽过来聊天,开头道:“你从统制改行当了三四个月的御史,可有收获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萧恩还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官家,臣有好多事情想参奏,但是被赵通判哥哥给拦住了。”
赵官家一怔,接着听他道:“赵家哥哥说,河务冗杂,不是看着什么就是什么,要臣和他一起看过听过后才能向您告状.....那个参奏,比如说韩城县知县去年大冷天地驱赶乡民服劳役,冻倒了不少人,俺.....臣何止是想参他,简直是想揍死他。但是赵哥哥.....” 因为负伤一直在这里的刘晏终于忍不住,提醒道:“萧御史,应该称呼赵通判,而且他好像比你小上几岁。”
萧恩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大宋的带头大哥也姓赵,讪讪而笑,道:“官家恕罪,臣还是草莽脾气,因和赵通判投契,有佩服他,才这么称呼。”
赵玖才不在乎,继续追问道:“哦,朕这位族兄虽然不是铁面无私,但也不会徇私枉法,为何拦你,可是怕你冲动打死人?”
“好叫官家知道,臣本也是这么想的,结果赵通判就带臣去了实地看了,原来韩城县也有水患,去年打仗时有一处闸口坏了没有修好,今年冻住了,眼看开春前要是再不修好,不但耽误春耕,还容易发大水淹死人。韩城知县行为虽然粗暴了点,但也是一心为公,赵通判叫他给民夫补发了一部分钱,他也照办了,因此臣觉得他也算个好官,不该被参奏。”
赵官家赞道:“赵子偁做得对,你做御史,虽然可以风闻奏事,但也要明白地方实际情况,不然一来一回地调差,也是耗费朝廷钱粮。”
萧恩点头,道:“这个道理以前鲁王就给俺们说过,朝廷给咱们水军......那时臣还是水军统制,拨下来的钱财都是老百姓的税收,要是贪污糟蹋了,就和那些逼迫我们的狗官没有分别。所以臣认真考虑了,臣要参奏河曲知县张仲熊。”
“为何?他也滥用民力吗?”
赵玖虽不明白实际情况,但是这萧恩的性格是基本看清楚了,应该不会没凭据乱来。 “官家,并不是的,此人仗着是名臣张叔夜的儿子,在县内作威作福,XZ知州是江南人,不敢管他。他贪污受贿臣暂时没有证据,但是臣亲眼看见他要祭河,把好好的男孩女孩扔河里去,臣气不过,就把他给扔河里去了。他嚷嚷着说是因为张叔夜老儿.......张忠文公曾经围剿过梁山泊,俺肆意报复,呸,咱们都当了这么多年官兵了,那还能一点道理也不明白,分明是老子英雄儿子狗熊,祸害百姓。臣正在学写字,等写好了,不仅要给官家看,还要发给东京里那些官人,叫他们评评理。”
赵官家眯起眼睛,问道:“当真要祭河牺牲孩儿?”
萧恩莫名觉得春光里有些寒冷,但身子不怕影子斜,仍是道:“官家不信,就派别的御史去,臣都问过了,他当了三年知县,淹死了好几家的孩子,要不是朝廷讲法度,臣真想淹死他。”
赵玖遂不再说话,一行人走了几天,到了延安府,自然受到地方官员和吴玠的热情款待,但是赵官家心情依旧很不好,不仅是因为张仲熊的破事儿,还因为他特地传来的XZ知州居然是抬着河道通判赵子偁来的,因为这位太过操劳,病倒了。 -----小剧场番外----- 众所周知,宋朝冗官,追封更是大方,以至于宋朝的相公镇比历朝历代都要拥挤,住房困难,邻里之间挨得很近。 而且阎君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些名臣即使是追封,也可以进来,比如张叔夜张所,一些太过没有特色的宰相,即使生前进了政事堂,也是没这资格,比如韩绛。 这天汪伯彦起床正准备去找家学渊博的吕公著聊天,忽然听到一阵嚎哭,吓了一跳,看方向问了句,“是张忠文公还是张荣僖公(张耆)?”
两人是曾祖孙。 张耆这人是仁宗朝宰相,最大的话题是替真宗养了章献太后刘娥十年,为此避嫌家都不敢回。 离得不远的宗泽也被吵醒,没好气地说:“听这凄厉,肯定是张叔夜公,张耆在劝他呢?”
宗老爷子张叔夜还保持一定敬意,但对张耆这种幸进之徒没啥好感。 说话功夫,已经围了一圈人,七嘴八舌问道出了什么事,可别是官家执意西行又出事儿了,那杨沂中确实该斩。 还是王安石逻辑满分,“不会,真是官家的事,他张耆还有空安慰,早一起哭了!”
众人深以为然。果然,过了一会儿,同样是两人邻居的章惇出来说:“各位散了吧,给张公留点面子,子孙不肖,他无脸见人了。”
这话一说出来,倒有大半的人变了脸色,谁家子孙没几个败类啊。还有人的曾孙跑不及投降,其祖宗要死要活地投胎去了。 章惇也怕犯了众怒,特别是看到恩师王安石兄弟俩都很生气的样子,赶紧把张叔夜儿子的破事讲了讲。 镇子里顿时骂声一片。生前都是宰执了,谁还信这些淫祭啊! 又有人问:“那官家是怎么处理的?”
“官家将这逆子绑了沉了黄河,臣叩谢天恩,替臣清理门户。”
哑着嗓子的张叔夜走了出来,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