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巡大军忙了一夜,踏着晨雾回了营。现下是该休整的时候,陈淑予在元帅大帐中简单交代了后续的任务,就叫了解散。麾下将领纷纷心情轻松地出帐而去,只剩陈淑予和雁骓还在帐中。虽然陈淑予刚才忙着交代,但她一直感觉得出,雁骓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杵在她侧后方,没有动静。如果是偶尔走神也就算了,方才叫解散时,众将都应了声才走,雁骓也一声不吭,太不像话。她一转脸,只看见雁骓神情有些恍惚,皮甲裙之下,透出裤子上湿漉漉一大片殷红,人已经摇摇欲坠,却仍然提着口气站在那。陈淑予伸手碰她一下,雁骓身子一晃,倒是从方才头晕脑胀的昏沉感觉中恢复了精神,转眼看看帐中已经没人,有点疑惑地望着陈淑予:“元帅……”陈淑予眉头一皱,眼睛往下一扫。雁骓马上会意,小声解释道:“我……没受伤,只是月信不准。”
她经验不足,出兵前未做好准备,埋伏后更没空收拾,一直忍耐着不适。精神集中了一夜,一松懈就显出了气血不足的常见情状,身上没力,昏昏沉沉的。少女总会有一段时间的紊乱信期,雁骓现今如此实属正常,只是帐中两人都不知,心中各有思量。陈淑予也是女子,自然知道贺翎的女子最是以每月准信为荣。因这件事情最能代表着身体康健,进而也能带来家族繁盛。雁家虽大,本家这支可是从来单薄。一听雁骓说了这个,陈淑予只是心中默想:“阿槿少年时,似乎也有这种毛病,看来是家传的体质,都有些不足。皇姐既然说不想让雁家绝了根脉,少不得要给雁骓留意一下这些。”
只是当时她也没有记得周全,御医给雁槿开的药方,是什么来着?她今天这一仗胜得狡黠,心中有了些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还没从这份情绪出来,恰好定住了眼光,看到面前雁骓立于灯下,眉目疏淡,面孔稍显蜡黄,虽然站得挺拔,却带着些疲惫神色,倒和记忆之中雁槿的影子重合在一起。昔年的阿槿,那秋日英华一般的女子,却已凋零在曾经,再也见不到了。而她陈淑予,又何尝能回到曾经的时光,何尝如自己名字一般安宁美好过?她心里稍微松动,起了一时感慨,一时也看得出了神。雁骓心思还浅,自然不知陈淑予的深沉心事。对她来说,信期不准的现状,令她挂不住身为嫡系当家的尊严。本该着力地隐瞒,悄悄地求医治疗,却不意被这样威严肃穆的上司看到,有几分因私废公的意思,也夹杂着秘密揭开的羞耻之心,已经是一件极丢脸的事。她还年少,丝毫不为体质的隐忧分散注意。此时所想,唯有担心自己因为这事都处理不好,会被北巡元帅质疑了能力。但她不敢为自己过多解释,生怕陈淑予因她顶撞而愠怒。到时候,什么惩罚都是小事,再没有军务可做、被人放弃和闲置,才是大祸临头。雁骓垂下了眼睛,不自觉地躲避着陈淑予的视线,显出些难得的害羞神色,不知所措的脆弱表情让陈淑予尽收眼底,引动了记忆。陈淑予感叹只有稍稍一刻,随即回到了现实。她今天倒像是无意中窥探了雁骓的秘密一样,也是有些尴尬的。陈淑予少年时期跟雁槿关系极深,才知道雁槿有些气血两亏的毛病,所以也知道,这事是非常亲密的好友或长辈才好开口。以她和雁骓的关系,她怎么是个谆谆善诱“注意身体”的好人选?两人就像之前无数次的处理方式一样,相对无言。最后陈淑予斟酌一番,尽管想温和一点,话出了口依然是训诫:“现在就去医帐问问军医。血气不足,力量便不逮,若是将来因此影响战机,岂不羞愧?”
雁骓听得此话是责备,心中也没底,只不知元帅是什么打算,只得应了声,走出主帐,心里一片空虚,也有隐隐的后怕。稍事休息之后,已是中午时分。陈淑予又关心起高昶后续军队的动向。所幸高昶似乎被震慑住了,后续的大军再也不从雁北关而行,而是贴着玉带山脚,走祥麟的地界一路而去。这便是最好的结果。陈淑予心知肚明,若她昨天那临时起意的一箭得手,后果倒是不太好。虽然高昶和高晟在夺皇位,但毕竟两人都是祥麟正统,若是被她射杀了高昶,那么祥麟大军举哀,报仇的士气高昂,倾国之力打过来,凭她现在的人手可没法挡得住。即使她事后如此冷静,但她自思,若还有那种机会,她倒还想试试。想想当年雁北飞那蛮不讲理的一箭,才叫痛快。不用你的檄文,直接以行动证明……老娘就是要反你,所以你死了。试问那以后的贺翎,哪个带兵的武将没有在心里偷偷想过,若是自己在那场景里射出一箭,该有多痛快?更何况雁北飞射了这名垂青史的一箭之后,就像随手打了只兔子一般,毫不在意,平生自不用这招居功。这个气度,已经又是超然的境界了。斥候又有报,打断她的思绪:“报元帅,祥麟军在玉带山阴一带受了山匪伏击,双方已经交上了手。”
陈淑予皱起眉:“知道了。”
高昶的后续队伍这种速度行军,与先头队伍拉开了好几天的距离。今日先头已过雁北关,后进才到玉带山那里,想必一定拉了不少辎重。若是这些东西落到“他们”手里,那他们的队伍就更壮大了。但是看他们有备而来的样子就知道,在北巡军之中一定有细作。而且,按照他们的做事风格,那细作的位置不远不近,就在雁骓身边。陈淑予面色冷峻,心中转起一个念头:雁骓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些人的存在?或者,已经和他们有了合作?正沉思间,只听门外亲兵报告:“昭烈将军告进!”
来的正好。雁骓一进帐,忽然感到陈淑予双眼之中蕴藏着暴风雨。凡是在陈淑予手下的将领,谁不怕这种神情?雁骓因早上之事,本就心虚,现在见势不好,一阵头皮发麻。只得压了压情绪,叫了声:“元帅。”
陈淑予口气冰冷:“昭烈将军有事?”
昭烈将军……陈淑予从来直呼雁骓,没有如此叫过她的官名,此时拿这口气说出这四个字来,威势逼人。雁骓向来听说,定国将军将行处罚之前,神情和言语都极为可怖。现在这声,说不定是要动军法的前兆。现下元帅喊她官名,想必并不会放置她。权衡一下利害,被揍一顿和被闲置比起来,还是揍一顿划算。雁骓想了一遭,心里反倒放下一半,口气也自信了点,朗声道:“末将已经去过医帐,特来复命。”
陈淑予听得这声,心思一转。军医,营帐中看似自由和游离的一群人。如果细作是在医帐之内,倒是能保证消息灵通。她缓和了一下,眼光仍然望着沙盘,状似不经意道:“医官怎么说?”
雁骓恭谨回话:“医官说,没什么大碍,让末将自己注意。”
陈淑予情知这一定不是全部,想到雁骓有可能已经有意无意地已经透了些消息出去,心中怀疑和怒气更甚,一抬眼扫过雁骓面孔,面敷严霜。雁骓差点被那眼神冻得结了冰,少见地忐忑不安起来。到底怎么了啊?刚才她出帐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去了趟医帐又吃了午饭,北巡元帅竟然变得这么可怕?她在这种眼神下,只得直挺挺地立着,不敢丝毫放松,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上一声。虽然身姿板正,但表情带着些迷茫的意思,还微皱着双眉,一副努力回忆的表情。陈淑予上下细细看她,从她面上探寻着微小线索。雁骓年纪小,又跟着恣意随性的方钊待了两年,性格也外放了些,脸上藏不住情绪,此时眼神带着疑问,显然是真不懂,才稍微放了心。但陈淑予平时用兵就已很费心思,是以平时处事还是直截了当,一开口道出雁骓的心思:“据我调查,军中现在有些细作在活动。若是你身边出现可疑之人,万不可掉以轻心。”
雁骓躬身道:“是,末将懂了。”
看这意思,并不是针对她个人。雁骓心里放宽,语调也轻快不少:“元帅,那末将今日有什么任务?还请元帅下令!”
陈淑予冷淡道:“间席,看列阵操练。”
她看看雁骓这身披挂,又补上一句:“不许着甲,不许执枪,便服、佩刀。去吧。”
雁骓上午去过医帐,但对医官嘱咐很是不以为然。行伍之人,哪有不用力气的?打起仗来,谁又能避免一定不吃冷食?这冰天雪地的北地寒冬,又要如何注意不着凉?信期的调养之法,显然并不适合她的生活。但医官们这么说也就罢了,现在连元帅也这么说,她就有点着急,大声回话:“元帅,末将又不是书生,没那么娇气!”
陈淑予轻蔑眼神不加掩饰在她身上一扫:“全副盔甲还穿不起的小娃娃,谈何为将?待你长成,再说大话。”
雁骓鼓着腮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蜡黄小脸也有了些红晕,看样子就知气得不轻。陈淑予看在眼里,毫不松动,又催:“还不快去?”
雁骓满脸不服之色,纠结了一下,终是低了头:“是。”
板着小脸,转身踢着土出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