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防卫营带兵操练的日子,忙忙碌碌的,却让雁骓一颗心落了实处。到了休沐日,她换了身庄重打扮,向朱雀禁宫而来。宜瑶早已经在长春宫屏退左右,设了席等她。一见面便笑道:“我听说你这次有了军功,是不是参与征战之事了?”
雁骓应了一声。尽管是两人独处,她也毫不马虎,行过了君臣之礼。宜瑶想要阻止,雁骓却已经跪了下去,她也只好受了这礼。眼看雁骓规规矩矩拜见已毕,她便伸出手去扶起来,叹了口气:“又与我这样见外。”
雁骓立起身,认真地道:“太子矜贵,与之前自然不同。”
宜瑶板起脸来,皱着眉斥道:“你再叫我一声?”
雁骓明知她这不分尊卑的脾性,却不愿形成这种习惯,脸色一肃:“太子殿下。”
宜瑶跺脚嗔道:“来就来了,还要惹我生气做见面礼!你走!”
刚说完,不知是怎么呛了下嗓子,拿手帕捂了嘴,咳得说不出话来。雁骓在一边急忙扶住她,轻轻拍着她后背。不料她一直咳嗽不停,几乎喘不上气来。小脸涨得红扑扑的,整个人几乎瘫在雁骓怀里,不自觉地用力咳嗽时,才弓起背脊,像离水的鱼儿一般微微弹起几下。许是动静大了些,门外奔进来两个才及笄的宫女来,是雁骓从前未见过的。她两人从雁骓手里接过宜瑶,拿出药来喂她服下,并在她颈中天突穴上揉按一阵。一番忙碌,才让宜瑶安定下来。宜瑶见雁骓眼神关切,面对宫女时又有些警戒,笑了笑道:“这是新到我身边的管事宫女,朝升和夕照,你未曾见过。”
雁骓转向朝升和夕照二人,只见她们简单行了个礼,她便回了一礼。互相照面之后,其中一位向宜瑶道:“太子先与雁将军叙旧,小嫔去御医所请人来再看看吧。”
宜瑶应了一声,仍让她们先退了下去。待到殿内寂静,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棂,撒下斑斑点点的光在地上。本是和暖的春色,在雁骓心里却有些凉了。宜瑶见雁骓表情凝重,反笑着安慰道:“没事的,或许季节相交时有些不适应吧。”
不对,不是偶尔不适,这病或许已发作过几次。宜瑶平静下来时,面色虽然还是白生生的,但雁骓再细细看去,只觉得她皮肤之下少见血色,笼着些青灰。雁骓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斟酌再三,才轻声问:“究竟如何?”
宜瑶表情也收敛起来:“自去年底,便偶尔头疼,也有咳嗽。到了今年,也有喘不上气的时候了。”
不对,不对。宜瑶自小身子壮健,活泼可爱,怎么会突然有了这种病症,又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月内严重成这样?雁骓又问道:“皇上和皇后殿下知道么?”
宜瑶微微摇头,道:“我有隐瞒。”
这又怎么瞒得住?帝后得知太子疾病,召了御医来看诊,哪有不问个清楚的道理?只怕是母女双方都在互相隐瞒吧。那么这病情,比眼中所见更重。宜瑶见雁骓一直拧着眉思索,伸手在她眉心揉了揉,笑道:“别多想了,宫中还有好几位妙手回春的老御医呢,定会为我调理。我现今是堂堂的储君,怎么能被身子拖垮了?”
雁骓轻轻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怕你这病症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宜瑶笑了笑道:“已经向黄御医她们求证过,是风寒侵体所致。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雁骓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从宫中径直回府,雁骓始终面色沉郁,不发一言。从正门走入,一直走进书房,随手关了门扉,毫无动静。雁家少女们都互相递着眼色相询,却没人知道家主怒从何来。最后还是雁雯跟了进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家主这是怎么了?”
雁骓正背对门立着,看那椅子背后挂着的山河图。听得雁雯一声问,回头盯着她双眼,语气冷冷道:“把穆无痕给我叫来。”
雁雯后退半步,惴惴不安,面上赔了个笑,试探地道:“家主可是记岔了?哪有这么个人?”
“没有么?”
雁骓眼光扫过雁雯,“那我问你,也是一样的。”
雁雯惊讶道:“家主说的,我不太懂。”
雁骓道:“原本我也不懂。只是后来,看她总是扮作个勤务兵,我才懂的。”
穆无痕即便轻功再高,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在王朝军的军营里这样神出鬼没。陈淑予曾经怀疑雁骓身边早有雁党行迹,雁骓自己也深深怀疑过雁家少女中有雁党的内应。只是她没想到,是贴得这么近,又瞒得这么深的一个人。是管勤务的雁雯。雁雯听她这话,知道这多年的秘密是瞒不住了,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只是她口气冷硬,不知在为什么事发难,更不知是答话好,还是沉默好。雁骓见她眼神飘忽,想及宜瑶病势蹊跷,更有几分怀疑是雁党手笔。心中烦躁,来不及多虑,一颗心早就着了火一样,也顾不得合不合适,鲁莽与否,上前一步,发招就攻。雁雯武艺本来远远不如,又因心虚不宜还手,几下起落间就被逼到一隅,被雁骓扣了手腕,反剪双手,按在墙上。只听雁骓双唇擦在她耳边,小声道:“寿王府暗卫早想请你们过府,不如我今日就将你送去,或许你会想起些什么。”
雁雯有些慌了神,却不敢挣扎,只好求饶道:“家主别生气,我……我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雁骓冷笑一声,道:“玉带山人人都不会说话么?见了我,一个个都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你有几年的时间可以说清,偏偏要等今朝被逼才来求饶。”
雁雯被拧着的手臂又酸又痛,心里也有些委屈。本来她总觉得自己在雁骓心里不太一样,贴身服侍这几年下来,看着这位少主倒是个面冷心热,知道体恤下属的人,也想着能维持现状就好。今日一看,怎么少主手下毫不留情,一点也不顾惜这几年的情分呢?雁骓见她不发一言,心中恼恨,自不愿再多待,松开手,推门而出。雁雯转身只见她背影决绝,忍不住红了眼圈。雁骓表面冷硬,态度冒进,是因为此事攸关宜瑶的性命安危。这次宜瑶躲过了下毒之灾,下次呢?如果宜瑶的病症也是中毒所致呢?或者那确然是病症,只是并非起于命运,而是起于人为设计呢?邬瑶中毒的时候,宜瑶虽然未及册封,但这太子之位已是云皇金口玉言许下来的,绝不会更改了。若如朝堂传言一般,是鸥御君要为自己的女儿夺位,他大可不必这样简单粗暴地下手。不是宫内权谋,便是这些反叛势力的手笔。在贺翎,想举事造反的势力或许很多,但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宫中搞些不见光的手段,除了细作出身的雁党,大概别家也做不到。雁骓想到这个,就心急了。她急着揭开雁党的秘密,急着将隐患从宜瑶身边剔除。雁家从前的作风,是完全不想和雁党扯上关系,一味要证明自己清白。定远侯府的大火,已经为这样的错误决定付出了沉痛代价。祖母和母亲的死亡,也不能让雁党狂性收敛一分。不能再用撇清关系的方式了。为长远打算,定要将雁党立于一个可控之地,才能安心。比之雁党神秘的力量根系,她这个少主就是枝头的花朵,看似招摇,实则身不由己。处于下风,如何扭转?以她势单力孤的现状,与组织严密的雁党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能铤而走险。她按照幼时所学经纬之术,也打起了制衡的主意。首先,她放任穆无痕出现,并在王朝暗卫面前公然回护,称之为属下,表现出和雁党合作的态度,放出话去要看雁党的诚意,先稳住局面。接着,虽对雁党怀柔,却也对王朝暗卫来者不拒,至今默许暗卫在雁府周边出没,不怕雁党不着急。现在,雁雯和穆无痕的一时逃避,也是人之常情。雁骓并不着急,更不怕她们跑了。雁党这些人,名义上是她的,她却碍于力量单薄和那该死的通敌之嫌,不能拿起。但是她知道,有人想拿去,能拿去,也适合拿去。寿王,陈溯影。寿王一直想要雁党的力量。她是皇上的人,能得到强有力的权力和武力支持。她很早就给雁家抛出善意,也许就是要趁雁骓年少力薄,打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主意。雁骓想,不妨就用她年少力薄的借口切入,用合作的方式将雁党引渡,置于寿王的管辖范围之下,成为暗卫的一支分流。皇上留得她,不就是做这个的么?趁此机会交一份投名状,又能将这时常作怪的隐患抛开,做一个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