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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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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骓手里拿着令签,失魂落魄地走到营门那里的平台处。这里一般是为教授武艺、将帅行令、誓师等场合设立的,也兼刑罚示众之责。陈淑予的队伍处罚重,军规严,老兵们都知道,所以犯事的人反而少。今日一个将军要受罚,也是极为少见的事了。雁骓回营时带回一个女子,虽然看起来生病受伤了,不太中用的样子,但兵士们互相一打听,知道那是南沼世子,又从受伤的前哨队残兵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纷纷咂舌。两夜一日,百里奔袭,歼敌斩将,救回人质……相当勇猛了。一上午的谣言很快消散。接着就有人发现,昭烈将军在营门台子上,做受刑准备了。“听说元帅定刑,笞九十七!”

“九十七,受得住吗?”

“诶,我听说,元帅和小雁将军一向不合。”

“你要不要命了!谤军之罪要砍头的!”

兵士们迅速噤声,往高台旁边聚集。雁骓已将铠甲除下。里面穿的那件棉布衣衫带着干涸的褐色污迹,箭伤处的衣料和伤口粘在一起,她脸不变色地撕开来,露出一副麦色的身躯。健壮,条块明晰,肩臂肌肉紧实,更显得出平日训练成果卓著。上身的裹布也有被箭射穿的破口,一块块殷红浸染出表面。大约七八处伤痕,记录着几场恶战的痕迹。她心中的懊悔发散不出来,神情木然,在台子上脱下所有遮蔽,直接跪了下去。负责执刑的兵士递过一块软木让她咬住,她只轻轻一推:“不用。”

兵士看看那块上面有不少牙印的软木,心里觉得,似乎这个拿给将军也不太好,低声道:“要不……找块软布?”

雁骓轻声道:“我忍得住。”

台子前排的女兵一脸担心,窃窃私语。为了避嫌站得远远的男兵们,听了大家讨论,想想这种话,也不禁变了脸色。九十七下,忍得住?虽然将军体格壮健,可是……“啪……”紫荆木的细鞭一声脆响,近处观刑的女兵不受控制地眼皮一跳。雁骓并非无知无觉。这荆条之力,比她想象的要重。紧皱的双眉,按在膝盖上攥起的拳,都瞒不了人。但确实忍住了呼喊,只是毫无准备,在鼻间轻轻哼了一声。接下来,就有人唱报笞击数量,节奏明确。雁骓果然强忍,一声不响,只有呼吸稍显急促。打了过半,荆条早已将箭伤和刀口重新拍开,也沾了斑斑点点的红痕。只要在雁骓背上一落下,赤珠溅洒,零零碎碎地落在台子铺的木板上。雁骓眉毛拧在一处,眼睛也闭了起来。额上和手臂上青筋跳跃,汗落如雨。她有点后悔说忍得住。也有点明白那块塞口的软木是有必要的。痛到一定界限,泪水也涌出眼眶。所幸有汗水为她遮掩,倒不至于在普通兵士面前露了软弱的一面。牙关都咬得酸了,口中一片麻木,耳中只听得:“九十六……九十七。刑毕。”

身子一软,两手支在身前,才没能倒下去。行刑的兵士收了紫荆条,也有点忐忑。虽然她们是做这个的,但也是头一次把荆条打到官阶这么高的武将身上,感觉和对普通兵士行刑不太相同。刑毕的例行检查,雁骓也很配合,只是看起来有些精疲力尽的样子。“我……扶您起来。”

执刑兵士搭了话,也搭了一把手,将雁骓从台子上扶了起来,披上衣衫。雁骓刚才和疼痛全力相抗,现在意志显得有些涣散,只对那兵士略微点了点头,想礼貌道声谢,却只是动了动唇,连气音也发不出了。执刑兵士觉得她不记恨已经很好了,没想到如此和蔼,想着索性帮人帮到底,急忙一左一右搀了,一路将她送到元帅帐前,才告辞而退。交了罚令,在陈淑予这里,算是揭过不提了。事也做了,刑也罚了。接下来,为今日之变,要更改全盘计划。虽然又要经历一次耗心费力的过程,但这是她做主帅的责任,麾下将领不必细究,只需要服从帅令就是。罗冉陪着雁骓回帐,为她把医官请到帐中来。她倒是做得个顺水推舟的人情。雁骓的身份在陈淑予营中一向有些尴尬,跟了陈淑予多年,却没什么建树,所以普通兵士才总是怀疑,定国将军是专为监视昭烈将军的。十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经此一战,只怕以后再也没有人质疑和猜测“专为监视”。哦,可能会有“伺机折磨”的新流言。元帅自己不太会讲话,也只有小生来做个说客了。罗冉虽然稳重低调,但是个感情细腻敏锐的人,最见不得现在这种场面。陈淑予对她有知遇之恩的,雁骓也对她的事情上过心。她在军中所见,陈淑予对雁骓的每一个决定都极慎重,雁骓却似乎有察觉,却不全懂得这份苦心。于公于私,都不愿她们将帅离德,再造成这一战似的损失。雁骓看罗冉跟着来了,也知道罗冉的意思。她明白陈淑予和罗冉在战事上类似知音,罗冉肯为她解释全局,那是再好不过。两人互相感念,都有些客客气气的。雁骓耗费力气太多,折腾到现在,又累又饿。两人原本说等煎药的时间聊了这事,雁骓却趴在床上没等寒暄完就睡着了。罗冉坐在她案前读《雁阵》,看得入迷,心中赞叹不已。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雁骓渴得醒来,开口喊了声:“雁雯。”

随即心里一疼,眼眶发红地怔在那。罗冉在旁守候,帮她端了水,又端了药来。方才陈淑予遣了勤务兵来,送了盒御医所制的药膏,罗冉正好打开,帮她涂在背上。涂了一半,雁骓疑惑地扬声:“不对啊。”

微微动着肩背,疼得皱眉,很困惑的样子。罗冉放下药盒:“怎么?”

雁骓皱着眉道:“御医所的‘克竭膏’?”

罗冉看了看药盒,答道:“确是这个名字,没错。”

雁骓转头,自己也看了一眼,奇道:“药效怎么如此慢?”

手在床边一摸索,提上来一个小箱。箱子里都是宜瑶给的些药物,其中也有小半盒的克竭膏。罗冉接了过来,给雁骓涂在淤痕上。那药才涂上去,罗冉还在揉,忽然手掌之下雁骓肩背收紧,口中抽气,脚趾都蜷了起来。罗冉吓了一跳,将手拿开。只听雁骓道:“这个才对。一涂上去特别热,还有些麻、胀才对。”

罗冉心中默想,这姑娘是用了多少克竭膏,熟悉至此?克竭膏是化瘀平创的一种好药,雁骓习武之人,难免常常受些小伤,所以宜瑶早年赏了好多这种药给她。那时觉得用不完,坚决不肯再要。可谁知现在急用之际,却不太够了。为了明天还能办差,仅剩的小半盒珍藏药膏,全抹在了背上。新的药膏见效有些慢,涂上去一晌才有隐隐的麻胀感,伤处却仍不解痛楚。还是旧时药膏好用,涂完不久就不影响肩背的活动了。按说,御医所的药方,不可能改来改去的吧?但这药的问题是小事,暂且放了放。雁骓想起心中疑虑,就坐起身来行礼,直接向罗冉求教:“罗都尉,我知道你看事情透彻,我远不能及。请你教我。”

罗冉笑道:“雁将军言重了。”

面对雁骓一脸诚恳,罗冉就直接了当解释着:“其实我们这次打蜀州,是想给蜀州一个教训来的。蜀州这个地界,就像我朝和以前的岭南,现在的南沼。名为属地,实则是个法外之地。”

雁骓不解:“可是南沼和岭南乱象,我朝也派大军前来了。”

罗冉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一红:“其实我们在岭南争斗好多年了,一直没有人管。南征军来收岭南,是因为我们战线南推,影响了王朝的海防。后半程岭南之战,我的计策之所以被采用,是因为计划多年,困于芙蓉城战力无法实现。元帅是来捡了个现成的我,和现成的计划,一举两得。”

虽然她在岭南广有威名,可是那都是长期乱战,胡闹的结果,哪有定国将军这雷霆魄力?出手就拿住了关键,一路推了过去。她罗冉是狐假虎威的才对。雁骓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看待过岭南之战,一点就有些通透起来,眼光发亮地追问:“触动更重要的利益之时,平时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对吗?”

罗冉点点头:“没错。就像如今,蜀州侯程佐是个匪类,连高氏都奈何他不得,就是因为蜀州山川易守难攻。所以,我们打的是出其不意。可是你这出手太着急,若杀了个程家的娃子也就罢了,偏杀了个高氏皇族的娃子。”

雁骓这才明白过来:“这下铁阳郡会出手,也会寻求皇室的帮助。若与我朝对垒,必须要旗鼓相当了。”

罗冉点点头:“对。”

雁骓懊恼地趴在枕上:“我闯了大祸了……”罗冉笑道:“有皇上和太子特赦,何愁不能将功赎罪?”

雁骓将脸埋在枕中,羞惭不已,耳根都烧得红彤彤,含糊不清地抱怨着:“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一路都是错的我只能杀了他……”想到雁芬和雁雯本也不必殒命,又是一股自责涌了上来,泪水滚落脸颊。罗冉看着她难过,轻声安慰道:“谁没有犯猪头的时候啦?我还比你猪得更久。我呀,去岭南的一些部族巡视的时候,还听见有人专门唱着给我编的山歌,当面骂我噻。”

雁骓稍微抬了抬脸,深深吐纳,平复情绪。罗冉顺势收了戏谑口气,认真道:“雁将军,你看岭南之战的经验,再想想如今。你可知道,国与国为何要打仗?”

雁骓道:“是有利益冲突,要为各自国家牟利。”

罗冉应了一声道:“是的。要止战,也要从利益上出发。多逞杀伤,并不是战争的解决方式。为什么程佐不要别人,偏偏掳走南沼王世子呢?”

雁骓道:“要用人质威胁。”

罗冉笑道:“是呢。可是我们便不会用人质了么?”

雁骓一愣。罗冉道:“你说山道狭窄,被困入局。若集全队之力,从薄弱处突围呢?勾那高家娃子追到箭阵,他不入,你便不入。那娃子和你一般年岁,必然也不会太沉得住气,稍加挑衅,也会入局。”

雁骓接口道:“捉了他,也按他的方法施为。用他过埋伏,再折磨一番,惹得蜀州军和铁阳军忌惮,再提出用他换南沼世子。趁交换人质的档口,把两人都握在我手里!”

罗冉点头:“正是如此。接下来用他换铁阳军罢手,区区蜀州侯,很容易孤军溃散。到时候就随便我们欺负。”

雁骓又向罗冉行礼道:“多谢罗都尉赐教!”

罗冉笑道:“哪里哪里,闲聊罢了,还是雁将军自己的资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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