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黄昏。城墙内外，风中全是弥散开来的死气，到处染着褐色的污迹，一大团一大团的。再也不会起身的同袍，在城垛下面永远地睡了。雁瑜立在凤凰城头。她的盔甲已经看不出先前的颜色，全身上下，包裹伤口的细麻布已经很久没换过，尽被这干涸的红褐色染了个遍。头顶有些痛，她轻轻皱着眉。那是来自敌军偷袭的一刀。若不是她自小习武，习惯成自然，恐怕这一刀就已经要了命。此时放眼望去，城头守军没有不带伤的。五天来，前赴后继的战斗，远远超出了常人的忍耐。没人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睁开眼，握住刀，就是抵抗，抵抗，直到流失最后一丝力气。或在黄昏退兵的时候归魂，发现自己还有余生，或一言不发地就这样永远倒下。此时，就算是几天前刚入伍的新兵，也成长为了老兵，再也吼不出声，对一切战斗麻木，默默地擦拭着兵器。城下不远处，殿前铁卫正在退兵。墨麒麟守在四边，形成小小一个阵列。雁瑜伤口疼痛，心中一片悲凉。今日她因带伤，没有直接作战，四处了阵，算得敌军现在仍有一千余人还能厮杀。而雁家军加上私兵，现在还能站在城头的活人，已经不足两千。雁瑜低着头，眼睛干涩，鼻尖抽痛，心中针扎一样。有绝望，有不甘。将军，我真的守得住吗？就要辜负将军的信任了吗？落日的余晖，使得广袤的大地一片金黄。武洲郡方向，一片烟尘伴着马蹄声，向凤凰郡城下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墨麒麟严阵以待，只见那队伍忽然动了。排列成口袋阵，将祥麟军一口吞下，一层一层，剥白菜似的，中心越来越小，外围越来越紧缩。及至那队伍冲到城下，雁瑜才看清，将旗之下的玄铁铠甲，绛红战袍，随猎猎大风，飘起一角。是将军的援兵！雁瑜想要笑一笑，想要向城下雁骓挥挥手，却因忽然放松心力，感到脑际一阵晕眩，身子就软了下去。殿前铁卫出师不败的神话，终究在这一日告破。胜利者为此付出了一整支雁家军的代价。玉带山脚，祥麟主力蜿蜿蜒蜒的长队延伸出很远。绕行着山脉的走向，在地图上眼看只有几十里的距离，却得走上好几天。高翔宇看了这行军速度，想及雁北关的封堵，心里有些打鼓。是不是把雁骓逼急了，让她干脆来了一招害人害己，搞了个两败俱伤？现在想想，还真不如蚕食鲸吞。秋冬两季的稳扎稳打就很好。看雁骓那步步退避，百般畏惧他的主力，想着办法避开的样子，才叫痛快。高翔宇觉得自己真的流年不利。刚刚想及痛快的，一份军报送过来，又惹得他盛怒不息。殿前铁卫，墨麒麟，可抵数万战力的一支铁旅，竟至于全灭！就凭那从五品手里二三万兵马？忽而想到了这，心中闪过灵光。翘起嘴角，冷冷笑了一声。只怕雁骓打了这仗，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北疆雁家军，都已经半死不活。好，既然决定全力一击，那就继续推进！算算贺翎皇城收到军报，再发兵来必然没有那么快。待我先取了这三百里凤凰郡，再和她们主力计较！收到军报时，高翔宇刚传了令歇息一刻。此时刚想命大军前进，不料有人大老远就喊：“二爷！二爷！”

听得这声，倒是他自己的人。在祥麟军中，为避讳太子身份，有时会这么称呼。是因大哥早夭，但高昶格外怀念，把长子加入了排行。那人来到面前，见到太子，一口就气松了下来。与其说跪，不如说直接软了下去，口中来不及客套，就惶急地道：“太子！太子妃……太子妃活不成了！”

高翔宇大吃一惊：“说清楚！”

这下，他也认出了这个人，是他宫里的一个侍卫。骑术精绝，轻功又好。虽然不是近身伺候惯了的几个，但一向差事办得不错，才被他留在京中，照看太子妃的安全。今年初，因去年冬天受挫，他回宫搬兵，住了几天。当时他看常芊容依依不舍的样子，就安慰道：“若是想我，让那侍卫给我传个信。他呀，一人两马，不到两日就能把信送到。”

现在太子妃果然派出了这个侍卫，却传来让他不敢置信的消息。侍卫一脸惶急：“太子恕罪！太子妃说的话也不清楚！她跟我说，让我转告太子，代价是死一个。她愿换了太子，让太子好好活着。”

他补充道：“太子妃还说，她尽量努力，让孩子出世。”

高翔宇又是一惊，随即想到自己年初时回宫的事。算算大概日子，到如今差不多十个月，岂不是临盆之期将近？他叫来手下将官，吩咐了军令。“即便本宫不在场，但出发之前也分派了任务。你们尽是身经百战的豪杰，想必能执行好本宫的决策。”

将官们都一脸肃然，行礼应道：“是！”

高翔宇就点了几个骑术好的侍卫同行。预备着轻装简行，日月兼程，来不及脱甲解刀，就返向锦龙都方向奔去。击退祥麟攻城军次日，贺翎斥候就发现了祥麟主力已经绕过玉带山支脉，正在向凤凰郡大举压来。郡守府内，昭烈将军雁骓面对凤凰郡守王存瑁。后者刚从案头的一些事务中抬起头来。王存瑁放走凤凰城富户之后，凤凰郡百姓想必也有不少得了消息，有的走，有的留。整个凤凰郡流言四起，陷入一片混乱。凤凰城作为最前线，百姓得到的消息是最确切的。每天都有人到郡守府看官衙的公告，观望战局。王存瑁每天坚持做公务，比平和之时还要勤勉。雁骓心中再多无奈，面色依然是冷淡的：“撤出百姓和留守，以空城诱敌。待他们入郡，以武洲、云阳两处夹击，一口气打退。”

这是雁骓的无奈之选，是伊籍的一语成谶，也是陈淑予的底线所在。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里，却都觉得，到不了这一步吧？但现今，偏偏就到了。王存瑁静静地听雁骓说完，不施脂粉的枯干的面容上，神情透着些阴郁。“不战而退是什么后果，雁将军在军中多年，恐怕是比老妇清楚。”

雁骓眉眼不动，淡淡道：“现下兵力不足，无法顾及凤凰郡。”

王存瑁冷笑一声，道：“雁将军在凤凰设万余驻军，现在只剩两千私兵，几乎捡不出不带伤病的。难道，雁将军苦撑守城，又去武洲郡搬兵，努力这七八日就是为了今天当个逃兵？”

“不是逃兵！”

雁骓的声音也提高了些许，“凤凰郡不会丢。”

王存瑁淡淡地望着她，看不出喜怒。雁骓仿佛是在劝自己相信一般，但声音渐低：“凤凰郡是雁氏祖籍，不会落入麟国。左右有云阳和武洲，麟国不敢守。等全胜了，百姓和驻军都可以回来。”

王存瑁闻言，心中一片怒意，道：“原来雁将军还记得雁氏荣耀。而今先丢雁北关，再丢凤凰，步步后撤，丢尽先祖的颜面，倒还说想胜？雁家怎么有你这种后人！”

雁骓早已知有今日。她曾以为，别人说什么她都不会动摇。但现今被王存瑁这个长辈当面呵斥，她心中还是难过得无以复加。但说什么也迟了。做就做了。“我为牵制麟国主力突进，炸掉雁北关，封死了进军之路。现今他们还是绕开山来了。幸而铁卫和墨麒麟已破，有两天的空档。优先保百姓的性命，有人，才有贺翎的将来。”

“云麾将军不知何时来，我们不知何时能等到。常年无退路，我没有等支援的习惯，所有力量都要放在该用处。”

“前几天，凤凰城下是麟国最精锐的战力，我没想到，也没挡住。面对倾巢大军，我更没把握。云麾将军来后，将兵力集中在武洲郡，云阳郡见了自然会备战。我力已穷，再不能了。”

王存瑁坐姿微微变了，以惊讶的眼光看向年轻的将军。为了阻敌，炸掉雁北关！王存瑁先前只看雁北关那边有祥麟精锐通过，便认为是雁骓失守，急发战报回京求援。后来又见只有雁瑜在死战守城，从头到尾不见雁骓，心中早有愤恨之情。现在才知，她是未雨绸缪，又在全线指挥，以致心力交瘁。虽不在正面战场拼杀，但这一系列的战斗，确是她精心布置的，也收到了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效果。以一人之力，远少于敌军的兵力，从秋到冬，至于昨日，终于消耗殆尽。而以雁北关崩裂的方式阻敌，连曾祖的功绩都可舍弃，确实也称得上是决绝。但是，只有这样的决心，还是不够啊。古往今来，哪有个如此顺利就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的道理？总有人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