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温柔乡,并非豪杰冢。雁骓想及自己另有底线,尚不知这样的心境是否正确。稍加犹豫,依然坦诚相待:“翔宇,你所说‘定下来’,我想不可行。”
难得她没有连名带姓直呼,已算得上相当亲昵的称谓。高翔宇志得意满,就连反驳也带着笑:“如何不可行?有情人成眷属,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么说来,”雁骓指尖轻轻抚弄他的脸侧,“你倒是舍得?”
舍得抛下万千尊贵,抛下皇位角逐,抛下故土,为未知的明日赌上幸福,披上嫁衣,做一个贺翎男子,于后宅专心成就妻女的容光,此后安稳度日?高翔宇不待她说得齐全,便已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这话题走向不太对啊。他拿下颊边手指,放在齿尖轻咬,想让这个异想天开的女人回归现实:“为何是我舍得,你不想升格么?“风霜扑面,战火狼烟,如此辛苦的日子,你过得太久了。何不放下这些,我予你万千尊荣安稳,坐拥锦绣繁华。”
雁骓毫不为所动,反利诱对方:“虽我现今品阶未够,给不了你诰封之荣,但以我的站位和成就,眼看复爵有望。侯府夫郎是正一品的待遇,尊荣安稳,锦绣繁华,倒也不差。”
高翔宇笑道:“为何有人放弃坐享其成,却偏偏选择辛苦拼搏?”
雁骓也是一笑:“别人给的,再好也无用。自己得来的,才能享得住。”
两人就忽然来了兴致,你来我往,想要驳倒对方。“若两国安宁,自然有你一半功劳,你拿了去做嘉赏,倒也不亏。”
“那我为何要弃贺翎的全额嘉赏于不顾,而接下祥麟这折半又折半的一部分?”
“如此说来,你对于复爵很有把握?”
“即便是没有复爵,只有目下这从五品,都比太子内眷强上百倍。”
“若不是太子内眷,而是祥麟皇后之尊呢?你若继续如此,一生拼杀,最高也只是复侯爵,轮不到一个‘千岁’的呼号吧?”
“一世为臣,囿于宫室,屈居枕边之人足下,抬头只有个四方的天空。即便这么活上一千岁,又有何趣?更何况侯府内眷才比较轻省,可不必整日对家主跪来跪去,也没有那些繁琐规矩,岂不好?”
高翔宇便是不服:“侯府内眷和皇后之位,孰重孰轻?若是我选,自然是要做皇后的。”
雁骓抓了个漏洞不放,做恍然神色:“哦,原是用我做跳板,目标还是我们新皇。”
高翔宇脸色立即沉了下去,怒道:“这话也是浑说的?拿什么说笑不好,偏偏要质疑我的心意,把它说得水性杨花的,你才高兴?”
雁骓知道又触了他的底线,稍显尴尬,只好加以安抚:“原是我不会说笑。我是真心不介意这事,才说得出的。”
高翔宇问:“连琵琶别抱都不介意,怎能说在乎我?”
雁骓却答得理所当然:“曾经有情,至于无法延续而别离,这不是常事?撂开手后的种种,自然与前人无干。难道分道扬镳之后,还得严防死守,要对方一辈子孤单,才算在乎?”
高翔宇闻言,心思一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雁骓为人过于果断,即便对感情纠葛也如此坦然,显得好像全不在乎。对铁了心撂开手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但对于情浓的阶段,正需要甜腻而不切实际的承诺,她的话如同给热情泼上一盆冷水,当然令常人无法接受。可他不是“常人”。所以才能成为她心里最特别的那个。高翔宇将手抚过雁骓的发丝和脸颊,又伸手将她五指张开,划入自己手指,结结实实地扣住,微微摇晃。雁骓方才说岔了话,此时退了半步,沉默着由他亲近。他这才重新提起话来:“我知道你的抱负,你自然不会投入祥麟。可我也有自己的职责,自然也不可能成为贺翎内眷。“咱们两个好了这么久,也都没有被情所惑,生出过失节叛国的一丝苗头。我不但不会觉得是你瞒我,反而觉得你是可靠的,对你的信任更深了几分。而我心里,也是一样的,事业归事业,情分归情分,总归舍不得抛开。“我想,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她和自己相近。如今咱们有这份基础,那就这样走下去,好吗?”
雁骓被他柔和声音抚慰着,也轻柔地应了一声。高翔宇又解释着:“此刻没什么好担心。你我是合作的伙伴,这情分有维持下去的契机。可是待战事结束了,你凯旋,复爵,享有自己的荣耀,身边少不了攀附上来的菟丝花。那时,你心中又将我置于何地?“坦白说,我也想过后宫三千的美妙处。但看你连敌人都敢勾来尝尝,想必也是个来者不拒的。若你只冲着我来,我必然开心喜悦。可是,想到你将要分心给别人,我定有妒忌之情。“己不欲勿施人。我不想你分心,自己就不能分心。为了我们有长足的安全感,就这样‘定下来’。”
雁骓稍稍考虑,道:“条件似乎公平。只是究竟有什么约束?”
高翔宇补充:“你我一样。非但不娶正室,也不娶侧室,不养外宅。”
雁骓欣然应承:“应该的。”
总归她从前就没有三夫四侍的想法,和高翔宇彼此约定了,便和娶了唯一的夫郎一般,没什么拘束感。高翔宇想了想,又补充:“禁绝以断袖之情替代。”
雁骓噗嗤一声笑了,道:“好。”
没想到高翔宇还有后招:“不许设通房伺候,不许眠花宿柳。偶尔也不行,一次也不行。”
雁骓脸色一僵:“这也算?”
贺翎也没有这么严的规矩。通房小厮和露水之情算什么分心?她往日所听说的,最悍妒的几位夫郎,也没有在这方面管制妻主的。这是世家宦门妻夫间的最后一道底线。若连这个也不让,把妻主逼得狠了,一封休书直指“善妒”、“多言”,就地退婚,此男子终身无靠。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宦儿郎,若被她人得知,竟是和小厮、伎子争风吃醋才至于此,谁丢得起这个面子?堂堂祥麟太子,显不出高位者的大度,难道不怕人觉得他自贱身份?竟在这等事上抵死不让,令人大出所料。高翔宇见她惊讶,就知没有冤了她。眼神一冷,翘起嘴角,且笑且道:“当我是吃素的?贺翎女子,恰似祥麟男子,咱们谁也瞒不过谁。你有什么巧立名目,我都有所准备。”
雁骓想了一阵,没有刚才的干脆:“嗯,既然都相同,那好吧。”
高翔宇微眯双眼,尺度愈严:“外出应酬,席间不得召伎作陪,也不可答应风月场中一切单独招待。”
雁骓不满,声音都提了起来:“过分了吧!”
只要是单独招待,清谈、听曲、对弈、观舞,都算做分心,要求未免太严了些吧!到时候若有这种场合,难道让她就此离席?高翔宇扬眉:“两人之情由心而生,又不是非要做些什么。暧暧昧昧,说明已有二心。”
他就把话说到不可转圜的份上:“总之,咱们两个除了彼此,对任何人再不可动情。”
趁着情浓,气氛好,一口答应所有条件,换来一时的欢笑,当然容易。但雁骓不是头脑发热就能说出山盟海誓的人。听了这些话,她确定高翔宇比她预期的还要认真。于是,她沉默下来,认真考虑。守约而行,难免于今后的生活中增添不少麻烦,减少许多意趣。换来的,是对面这个人不变的信任,贴近的距离。虽相隔千里,关山阻绝音讯,但只要想起彼此,就有份两心相印的安定平和。可是,但凡心里有了情意,就得承受这些束缚么?回想年少时,看身旁妻夫相处。有的时候,她只能看到其中的约束,有的时候,却又只能看到其中的欢乐。直到今天,自己也面临了这样的选择,才知她们都已跨过这步,每一对感情的维系之中都有得有失,远远不是从前想的模样。高翔宇十分确定雁骓的心意,但也知道雁骓的谨慎,并不着急催促她。雁骓自己静静想了半晌,才低声问了句:“你早已想明?这些……也是你必须要做到的事,你都可以?”
高翔宇点了点头:“是的。对你的限定,也是对我的考验。虽然我无法预测今后会发生什么,但我会为了这个约定而坚持自律。己欲达而达人,可不是迫人。咱们两个的事,不可能由一人单独决定。所以我才提出想法,与你商量。”
雁骓站在未知的关口,却不知选哪条路好。或许她对于感情之事太过于重视,或许是因这事没有明显的对错,才更让她踟蹰。裹足不前的感受一反平日的果决,让她有些烦乱:“若是……我否决这个约定呢?”
高翔宇温和地道:“否决就否决,谁也不必遵守,只和从前一样就可以。”
雁骓又问:“若我同意订立此约,你怎知我如何遵守?是有誓言,有文书,或者有人监看?”
高翔宇笑了笑,道:“不用发誓,不用文书,不用监督,只有你我口说为凭,只有天知地知。若咱们离散,此约就地作废。只要心中有彼此,还想要好下去,便要为彼此遵守。”
雁骓的神情终于松动了。不能确定这段感情的结果,是她推拒这个提议的唯一借口。可高翔宇已将这里网开一面,说是断了情意的时候,约束也就随之消失。似乎很好遵守。至少这几年,她身在边关,被战事约束着,这约定还不会让她的生活发生变化。高翔宇再看她的目光,便懂其意,笑道:“我就知你最是守信。”
雁骓低声道:“所以不会轻易承诺。”
接着就继续沉默了。既然知道她想答应,高翔宇便更不着急。眼看天色不早,两人起身归营。在山中绕了绕路,换了个出口,眼看要出山分道,雁骓才说出一句话来。“约定之事……且等下次见到,再给你答复。”
高翔宇刚要问下次何时见面,却被雁骓截下:“现今战事紧急,切不可因私废公。除非有不得已之事,你再使人联络我。”
高翔宇想到赫仁铁力的也盯得他甚紧,两人确实不应频繁联系,也只好压着相思之意,一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