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间,高翔宇坚持要尽快面见翎皇,商议两国谈和之事。雁骓往京中送过一次信,得到均懿的首肯之后,选了九月中旬的一天,和高翔宇会面,一同启程,向东南方向而行。马跑得很随意,人也并不急催。现在已是重阳过后的时段,官道两边尽是大片的黄栌树林,间杂着金色和红色的叶子,像披上了天边的朝霞,将道旁涂抹成一片浓艳的秋光。阳光不甚烈,却依然直晒,颇有些夏末的余热。远离了战场恶劣的天气,及时送爽的金风,又将以往的烦闷吹散了七八分。走马近一日,依稀得见边境小镇的城墙了。走了这么久,高翔宇一直觉得,雁骓有些不一样。她并不穿赶路的骑装,而是戴了宽沿的帽子,穿了窄袖的小衫,系着大摆的罗裙。信马由缰地行进,如赏景游玩一般,悠然自得。风景艳丽,斯人在侧,夫复何求?但他忽然想起,雁骓曾说过,离营太久会有暗卫注意。难道他们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走官道,不需要做些措施,甩脱一下跟踪吗?想到这些,他又想起一事来,目光就转向两人身后的两匹马。两马驮了些细软,倒不重,主要是高翔宇的衣裳。面见翎皇的场合庄重,在朱雀皇城停留的时间也长,是以带得齐全。可他到现在才想起,他自己的衣衫尽是祥麟样式。若穿着这些赶路,不必暗卫打探,就算路边的百姓都能看穿他的身份。他知道雁骓的名和字都很特殊,在外不得直呼,一张口就喊:“娘子!”
一阵风吹过,雁骓扶着帽檐刚要转头,高翔宇已到近前:“娘子,咱们为什么不走快些?”
雁骓正要换坐姿,没有急着答他。她伤口初愈,骑马过久时,腰间还用不上太大的力气,走一段路,就想着放一放劲力。舒展开来,抻了一下腰背,稍稍拧过身子,抬起一腿绕过马鞍,不必下马就直接转为侧坐。一松一放间,衣领口微微敞开了些,裙摆擦着马身向后飞扬。迎面而来的风灌进领子里来,倒觉得清爽许多。“你小心些呀!”
高翔宇不意她有这手,话里带着责怪。可话出口了才想起,这不是偶然骑马的祥麟女子,而是和他一般骑术卓绝的武将。想必这点小花样,在她做来,是极轻松的。他可不知,会骑马的贺翎女子,几乎都会这一手。因久跨马背,容易磨疼了腿侧柔嫩的肌肤,却因需要赶路时没空歇息,通常以跨坐和侧坐交替,就不会耽误行程。但是,她连路也不看,就这么笃定地让马自己行进,也太放心得下。雁骓悠悠闲闲坐稳了,才眯着眼答他之前的问话:“筹备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天路程。”
高翔宇闻言,想起她常常往来边境和朱雀皇城,秘密行事的次数多了,自然有些心得,就知她早有了万全的安排。此时并行,她面向高翔宇看了看,倒也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衣衫:“你这样确实显眼,只怕暗卫追上来时看到不好。进城之后,只看我行事配合。”
高翔宇疑惑:“你有什么计划,怎么配合?”
雁骓勾起嘴角,眼中笑意盈盈:“你不惯假装,说了就不灵了。”
抬手扔过一个小东西来。高翔宇劈手接了,原来是一个药丸。眼见得雁骓手里也有一枚药丸,入口吃了下去,他也跟着服食。一吃之下,只觉得入口腥,舌尖苦,落到肚子里发酸,简直想吐。他皱着眉望一眼雁骓,雁骓也正皱着眉倒胃口。过了一阵,胸口憋闷和口中恶气才慢慢消散掉了。与此同时,他只觉得内息起了变化。脉络之气,仿佛河流水枯,回流入丹田。四肢百骸沉甸甸的,提不起内力,如普通人般笨拙。转头望雁骓,她也在深深吐纳调息。高翔宇再开口,讲话就不如方才响亮:“是要伪装成普通人?”
雁骓微微一笑,道:“看我如何,便依你性子反应即可。放心,一准给你兜住。”
//这是个很普通的边境城镇,因其交通便利,是以商业繁盛。一条主街上人来人往,道路两边挑起一行行的幌子:元宝形状的,是金店;铜钱形状的,是钱庄;裙子形状的,是估衣铺;葫芦形状的,是酒铺;膏药形状的,是药铺;剪刀形状的,是铁匠铺……风从各家檐下穿过,拨动着一串串琳琅,摇摆着幌子下面坠的布条和流苏,装点成一行五颜六色的热闹。雁骓常来往这些城镇,轻车熟路。算算时间,以暗卫们的效率,也就快找到这里来,不可不迅速决断。来到一家脂粉铺子门前,她就将高翔宇的马缰带了过来,一人牵着两马。高翔宇因她有言在先,顺从地给了。不料她忽然变了神色,双眉一竖,怒目望着他,张口大声叱道:“还想跑?”
手就抬了起来,在他衣领那里快速抓了两把,揉得一片皱,再向旁边一扯,露出他内衬的棉布衫子。即便没有她事先那句“依你的性子反应”,高翔宇也绝忍不下她忽然变脸的这口气,怒目回视,也大声道:“你再凶我试试!”
雁骓只是微微改了下姿态,整个人就不太一样了。稍抬起一点下巴,目光睨着他看,双肩微张,站姿更见挺拔。嘴角略歪了一些,一脸的愠怒和不耐烦,伸手将他领子一提,就把他整个人往那脂粉铺门内一掼。“进去!”
高翔宇应变不及,又没内力,只抬手推拒了一下,还没碰上她衣角,自己一个踉跄跌了进屋。脚下打绊,险些失衡,扶着柜台才站稳。若非两人信任已深,他这就要怀疑雁骓是假戏真做了!由着他性子来?也好!他可不是能受委屈的人。一手重重拍在柜台上,一步跨到门口,冲着正在拴马的雁骓喊:“混蛋!你发什么疯!”
店里原本有几个客人和知客娘子,这一来全都悄悄往角落里缩了缩,带着警惕和好奇看着这对小妻夫胡闹。雁骓眼也不抬,栓好了马,一脸凶恶进店来。依然不看高翔宇一眼,冲着柜台前的账房娘子道:“我要给他做整个面儿上的理容。”
她连口音也变了。虽说依旧讲着官话,却在个别词上带着凤凰郡一带方言的音调,以往身上那份持重稳健,此时竟是一点也无。账房娘子见了她表现出来的脾气,面上赔个笑,道:“军娘,且稍待。”
雁骓瞟了一眼高翔宇,高翔宇一面整理衣领,一面回瞪她。方才进城之前,雁骓从自己行李中拿出了一套家常的衣裳给他穿,自己换下裙装,穿起一身半旧的,军中式样的便服。那便服肩上绣着一个“金”字,军营附近城镇皆知,穿这样衣衫的,是云阳郡金铃将军的属下。是以进城来时,无人拦阻和验看身份,直接就放行入内。这店里的伙计们见了,也是不必问,笃定地尊称一声“军娘”。高翔宇理起衣领,堂后便转出一个圆脸微胖的女子来。账房娘子叫了一声:“宋掌柜,贵客临门。”
那宋掌柜便拱手上前见礼。雁骓面色稍霁,还礼道:“有劳掌柜。”
宋掌柜笑呵呵的,面目甚是亲和:“军娘,这边请。”
雁骓抬脚跟着走了两步,才回头看着高翔宇,神情又颇不耐:“走啊!”
高翔宇怒道:“不去!”
也给她出个题,看看她怎生解。雁骓抿了抿嘴,回身,抬手,作势就要打。神情凶狠,让高翔宇这样亲密的情人都觉得心中一冷。犹豫之下,脸色阴晴不定。旁边有几个知客娘子,并那宋掌柜,赶紧一把拉住她胳膊往下压,赔着笑柔声劝:“军娘,莫动气。”
却无人来安慰高翔宇一句半句的。账房娘子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地拨着算盘珠,再也不抬头了。客人里面有一二男子,也只是小心翼翼往这边看,却没人做声。雁骓在众人劝慰中放下手来,高翔宇也一副无奈的模样,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来到店铺一角,支开屏风,划分出一块单独的小隔间,宋掌柜笑道:“军娘请坐。”
雁骓却摆摆手:“不坐,站着看得清。”
宋掌柜这才招呼高翔宇坐下。高翔宇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憋闷过。纵使他和雁骓亲密交往过很久,却从未深刻想过贺翎之风。今日才知,原来贺翎境内的习惯这么别扭,男子必须屈居于女子之下,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男子屈尊会难受,那女子呢?他从前根本没想过这种问题,一时心绪堵塞,沉着脸不做声。只听雁骓垮着音调数落道:“成日的就想蓄须,老娘说了不许。这下可好,上前线一回来,你看看这头发,这须子!倒像养了个爹在家里!”
高翔宇抬手抚了抚自己的下巴。难怪贺翎称“妻主”,还真是事事都要女子做主,连蓄须都要妻主同意才使得。他也不确定雁骓是真心不喜欢他蓄须,还是借口要改换他的面容特征,试探地向她道:“可是,我觉得这样好看。”
雁骓冷哼一声,不冲高翔宇回答,倒是望着宋掌柜,愤愤不平似的:“老娘在前线搏命,倒是为了谁!这下可好,进门见得这副丧门星似的脸,能有什么情分在!”
宋掌柜笑道:“军娘莫急,在下亲自打理,一定妥妥当当的。”
雁骓这才点点头,道:“你们家是老店了,我信得过这手艺。”
宋掌柜这才转向高翔宇,笑道:“郎君且不要怪军娘心急,她们这些人啊,虽说不太会讲好听话,可都是心里疼人。这不,全副的理容价格是百多钱呢,军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为你花了。可要懂事些,别和你妻主置气呀。”
说到末尾,她转身来打开了桌上的梳妆匣。高翔宇看她一层一层开启那两尺高的大匣子,着实惊讶。那梳妆匣做得像一幢楼阁,有门有窗。打开来,在那几十个暗格之中,放着各色的香粉、黛墨、胭脂,膏子,其余就不知是什么了。桌下还有抽屉和柜门,都推开来看,只见各种各样的器具,都小巧精致。总之,一应俱全。高翔宇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无意中看到桌面上镜子中自己的脸,神情是诚实的目瞪口呆。雁骓这才现了满意的神色,道:“我这夫郎,一向不会打理自己。我也只好操心多些。”
伸手在高翔宇肩上抚了抚,身子前倾。宋掌柜也倾过身子。两人在高翔宇耳边细细交谈,几不可闻。“将军,你是不是吃了散功丸?”
“嗯。”
“有些冒险了。需要我们策应吗?”
“我有把握,你们不用管。要以身份为重,别暴露。”
宋掌柜了然,直起身来笑嘻嘻地道:“是。郎君面孔俊秀,打理出来一定精神。先盘了头发,把脸绞一绞吧。”
高翔宇这才知道,这位宋掌柜是听命于雁骓的暗卫。自思雁骓利用这处安排,用意在于将他的面容稍作改变,也不再假装,闭上眼睛配合。一个时辰过去了,他才发现,他低估了这场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