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懿和高翔宇并不是毫无准备,贸然会面。此前多次传信,只是没有像这样当面讲清楚而已。现在确认了双方心志仍坚,这话就好说得多。高翔宇便提起:“陛下,孤有一消息,要问您核实。”
均懿有备而来,微笑道:“但讲无妨。”
高翔宇道:“孤闻,铁阳世子高致远和燕王高晟都在朱雀皇城,却不知能否见见?”
这话在均懿的预期之中。她笑了笑,知道他想确认的是高致远的安全和高晟的下落,就点了一句:“见他们不难。只是,他们两个分量不同,是以分别安排。若有照顾不到,逆了祥麟习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高翔宇也笑了笑:“孤相信,陛下的安排定然不差。说不定见了他们,孤还要向您的分别决定而致谢。”
高致远性子犹疑,易掌握。到了朱雀皇城,不等贺翎针对他施行什么计划,他自己先把心揉乱了。但这样的矛盾会显得他很温和,看在他是珍贵的俘虏,又有半个权家的血统的份上,定然不会吃什么皮肉之苦。只要留得青山在,把人安全送回祥麟,其余的都好说。而高晟,自来多在两国间游走。搞走私,行贿赂,扰乱官道,又将手伸到军需上,没有值得善待的理由。被贺翎秘密擒拿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温和的处置。不说其它,仅凭他挑动赫仁铁力,针对雁骓的一系列发难,若落在高翔宇手里,定要得到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想到雁骓遇袭时命悬一线的情形,高翔宇心火熊熊。一改和煦脸色,怒上眉梢,微微咬着牙,道:“陛下不知,这次昭烈将军负伤,险些致命,主要责任就在高晟之身。不说以往宿怨,仅因此一事,孤就希望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均懿听得,心中微微一动。她倒是想过,高翔宇和高晟从来是争权夺利的宿敌,是以就算知道高晟被羁押于寿王府,也不会太介意。不料他话中之意,好似是要贺翎极尽残酷地对待高晟,他才能解气?还有,他说的这话,和他的神情都不太对。不说自己宿怨,说的都是雁儿失利之事。看他一直微微蹙着双眉,仿若亲自见过当时的情状。痛惜,自责,柔情,怀念之意掺杂,话里的浓烈情分好似化不开的。莫不是这祥麟太子对雁儿起了意?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禁宫暗卫可没有回报这一层,暗中保护两人在朱雀皇城游览半日,便换了寿王府蔷薇院的暗卫们在雁府轮值。芝瑶却也未曾回报什么特别的。还是再问问芝瑶,免得错过些什么线索,影响和谈与雁儿的前程。她想到此处,便接着高翔宇的意思道:“高晟将其势力潜伏于贺翎,意图扰乱贺翎超纲,罪犯不赦,贺翎必然视其为寇雠,没什么好待遇。倘殿下希望将其引渡回祥麟,倒也好说。”
高翔宇道:“孤所急的,唯有雁骓之仇。虽说她是陛下之臣,代为报怨之事该由陛下做主,但她毕竟是因坚持陛下的立场,坚持促成和谈遭的忌、受的伤。想必陛下知道此事来由,就和孤如今的心情差不多。若陛下不恤功臣,反对敌寇存有妇……抚招怀仁之意,孤可是决然不会认同的。望陛下三思。”
好险好险,对一个位高权重的女子说这激烈言辞,一时差点将“妇人之仁”四字滑出口来,亏得及时收回,硬生生转了向。听他不惜以激越的态度和言辞,惹来口舌挑拨的印象,也要说服她同仇敌忾,生怕她有一丝手软的着急态度,均懿也有几分猜着了,自忖:“想必他听说过雁儿和朕自幼关系相近,却拿这情分比他自己,还颇为笃定,必有一段相与的故事。”
面上唯做出持重之态,点头应允了。高翔宇便抓了这个时机,道:“陛下,孤于边关所见者,印象最深的便是贺翎医术精绝,农事耕作也领先于祥麟。孤最想解决的,就是这两种。”
均懿微微颔首,反问:“民生之事,需待停战方做得。”
高翔宇一笑,道:“此事孤已有准备,早就定下一计,与陛下商讨。”
便将接下来的打算讲了。均懿根据暗卫们所报的情势,与此事合在一起判断,也认为可行。双方便在这明光殿内商量些暗处的打算,于午夜时分,敲定了前后行事的步骤,才兴尽而散。//歇息一日,又来人请高翔宇出门,道是去寿王府。他此前得知高晟便在那里,欣然前往。依然是车来轿往。他像个蒙了盖头的祥麟新嫁娘似的,昏天昏地,只任人带来带去而已。想到自从那日与雁骓分别,他就没沐浴过朱雀皇城的一丝阳光和月光,没得有些烦闷。到了寿王府门口,落车一瞬,高翔宇不由得眯起眼睛。是他没接触光太久了?怎么觉得如此耀眼?定睛看看,只觉得那寿王府极尽繁复艳丽。描金的门头垂花,彩绘的影壁墙,一梁一柱皆是精雕细镂。透过院墙看远处的楼阁,也觉得层层叠叠,金碧辉煌。那夜在朱雀禁宫中,也未见得如此华丽的建筑。不知这寿王府是什么了不得的所在,仅是看看,便感到如登仙界。他不急着换乘,站在原地多看了会。身旁有人道:“客人,请入轿。”
高翔宇转过身,刚要应承,只听得一声娇媚的说笑:“算了,也不必他遮遮掩掩的。”
望向那声音的来处,只见角门檐下立着一行人,原是五六个看起来就身手不凡的男女侍卫,拱卫着两个年轻的美人,主次分明。十月将要入冬的天气,大早上风吹得街面发寒。高翔宇来自北地,不觉得很冷,那两位美人却不然。都被了披风,一般相同的艳丽猩红,上绣着团纹,尽是三色彩凤和祥云。她二人皆是中等的个子,如此站在一处,整整齐齐的。看来,这便是京城八王之中的两位。高翔宇见她二人虽披风相同,衣衫头面却是不同的。那苗条女子,白衫青裙,显得清透秀气,亭亭玉立的。那丰腴些的女子更惹眼,衣衫艳丽,有繁花点缀;配饰琳琅,呈富贵气象。一身的妆饰也镇不住那出色的样貌,脂粉扑在颊边,尽都为妩媚的眉目做了陪衬。往这华丽的寿王府门前一站,透着股子相得益彰。想必这就是寿王了。他温和一笑,行礼道:“劳殿下久等。”
陈芝瑶笑道:“倒是不久。进来说吧。”
似乎在对老友讲话似的,和善又随便。话音刚落,便携了身旁女子的胳膊,两人转身入内。高翔宇便跟上几步,自然而然进了寿王府。进了一进院子,陈芝瑶才停了步子,转身来笑道:“哎呀,对不住。方才我见你倒是亲切,当做熟人就领了进来,却忘了你还不认得我们。我是寿王芝瑶,这位是安王雅瑶。”
陈雅瑶面目清冷,微微点头致意,兴致淡淡道:“原是有些祥麟规制不明,想问问殿下,故而打扰。”
她封安王,名雅,气质冷清,穿着也素净,整个下来还挺配套的。高翔宇默默想着,微笑道:“请殿下指教。”
陈雅瑶也不客套,在厅上分宾主坐了,直接提问。高翔宇知道她是手握着光禄寺和礼部的亲王,为皇家掌仪制、典礼等事,着实贵重,不可以外物取人。今日她来问询,说明贺翎已经开始安排钦差出使祥麟的各项事务了。于是认真听问,耐心作答,一来一回十分顺利。待问答已毕,陈雅瑶起身,仍是态度淡淡的,道了谢,带上两名随侍,向陈芝瑶和高翔宇告辞而去。高翔宇觉得颇有趣致。他听雁骓提过,寿王府以奇门之术建造,其中八卦相生,变化繁多,贸然闯入之人少不得有去无回。但今日一见,安王性子和寿王天差地别,情分却近得很,在这寿王府中一进一出,轻车熟路的。看到她们姐妹,他心中不禁有些挂念老五和老七,连带着对另几个弟弟的敌意和积怨也淡了许多。//及至看到了高晟,这种怀念和情分都荡然无存了。陈芝瑶并未进入地下室,仅使她身边两个枯瘦女子之一掌了灯,带着高翔宇进去,自己留下另一个,在入口外的房间中相候。不见天日的暗处,寂静得如失聪般,连踏足在地都听不到一点回声。光,时间,距离,都被这一片黑沉沉的寂静吸干了。那枯瘦女子也不说话,只在下坡处提着灯笼略站一站,等客人赶上步子,便继续前行。纵使高翔宇一向勇武,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些寒意,双眼只望着那枯瘦女子的背影,和她手中昏暗的灯笼,亦步亦趋地跟。“要到哪里?”
他想着,“若是她即刻凭空消失,只怕我就被困死在这通道内了吧?”
正没底地胡思乱想,只见那女子立住了步,将手中灯笼挂在墙边,拧了拧底部,拿出烛台,在墙上某处微微倾斜。墙上打出的凹槽内灌注了油,遇到明火,便顺着槽的走向燃烧起来,将那方寸之间的小小牢房照亮。高翔宇循着光望去,恰见暗室角落里的人影动了动,抬起头来。果然是高晟的面目,却有着别样的神情。他神情麻木,反应非常缓慢,花了一会时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四处望着,好像刚刚发现周围燃起了火焰。随即皱着眉,眯着双眼,像是已不太适应这光明了。最后慢慢转过了脸,目光迷茫,望着来人。“小皇叔,别来无恙。”
高翔宇往前踏了一步,带着些微笑容。高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面无表情。“你以为是被关得太久做梦了么?不是的。”
高翔宇明白他不可置信之意,轻松自如地笑道,“是我亲自到来,与翎皇相谈止戈罢武、重开贸易关口等事。我想,凭你自己是梦不到这些的。”
高晟这才眨了眨眼睛,仔细地看了看他。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从角落里走到铁栅门口来。他比从前瘦了些。奇怪,即使他身处幽暗的密室,似乎还有人会时常打理他的容貌。他披着头发未曾束起,只穿着中衣,不着外衫,可身上干净清爽,牢房内也无异味。看他露出的脖颈、手腕,不见任何束缚和伤痕,也没受皮肉之苦。但仔细看看,他整个人都变了。他迷茫,迟钝,麻木。仿佛对接下来的所有事都丧失了希望,就算拿锥子刺他几下也不会疼。仿佛有几道魂魄被抽离了躯壳,只剩下这么个白骨架起的皮囊,脏腑里面却尽是一片空洞。“看清我了吗?”
高翔宇的心情好得很。看来正如雁骓所说,贺翎暗卫可以将一个人随意捏造成需要的样子。高翔宇体验的改换只在容颜。这些日子里,剃去的须发都已长了回来,稍一打理,就回到了旧时的相貌,看不出改换的痕迹。而高晟被改换的,是心。即便现在把他挖出来,与他锦衣玉食,恢复他燕王的地位,也再不是从前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