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宇久未回朝,事务繁多。连着忙了两日,终于在晚膳后抽出一些空闲,去高策所居院落看看。程嬷嬷见他清闲,走过来行礼:“殿下。”
高翔宇微笑道:“嬷嬷,一向可好?”
程嬷嬷也是在宫中经得多年风霜的老差人了,此番起落,虽说表面上并不在意,但旧主见问,心中还是荡起了异样,冲上鼻尖。“多谢殿下维护之情。奴婢定全力以报。”
高翔宇轻声叹了口气。“是你自己争气,一向办的好差事,让人放心。”
程嬷嬷恭敬道:“奴婢今后依然会让殿下放心的。”
两人并未再提往事,只是问答几句念哥的起居诸事。高翔宇早已心中有数,对程嬷嬷具体犯了什么事是不必多问的。她被母后调配而来,主要差事就是照管念哥,一向做得精致活计,太子夫妻都很满意。也因她杂学旁通,待太子亲征后,时常在各类事上帮衬太子妃。三年前,念哥四岁,初懂事了,便有人担心她曾窥得太子妃之死的秘密,讲给念哥听。也不需要什么罪名,只待念哥稍有小恙,借机发落罢了。想来母后也是知情的,从旁拉了一把。虽让她在永巷服役,却免了那些劳苦伤身的刑役,这才保得她一条性命。连母后也不能做主的事,是按谁的主意办的,不言而喻。但,如今已不是三年前。太子和皇上的结盟,随着金狮赎质之事,悄然成立了。所以高翔宇可以提程嬷嬷出来,却不能继续追究下去,以免暴露了结盟的真正目的。幸喜在这之前,老七一番进言,已经摘除了一小半皇上宠信过的内监,将那龟缩在暗处、窥探宫廷秘密的肮脏势力折了膀臂。那其中,也有昔年在程嬷嬷一事上推波助澜的人,也算是为程嬷嬷报过了怨。程嬷嬷自然也是明白人。她已重见天日,复归于常青宫大管事的地位。念哥并未忘记她,还与她留着亲近感。皇后娘娘这几日不断赏下银钱衣裳给她,也是无声的抚慰。为奴为婢多年,她早已习惯;得到这些补偿,她完全知足的。她只忧虑她照顾的小主子:“这几日,念哥不思膳食。总得奴婢劝上好久,才换他进上几口。”
高翔宇心思一动,想到昔日抓周时,小胖墩抱着糕点不撒手的事:“莫不是还似幼时,总爱吃零食,耽误了餐饭?”
程嬷嬷一脸为难:“糕点也不甚进,好似对入口的东西全然没兴致。奴婢想着,如今他瘦得多了,想必是这不进膳食的缘故。”
高翔宇皱着眉道:“莫不是因病症所致?且让侍卫拿宫牌去请御医看看。”
一番忙碌,御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开了个健脾消食的方子。程嬷嬷懂些医术,此前看不出高策的问题,没曾想御医也是同样的诊断。拿着药方,沉沉叹了口气:“这药更吃不下。还比不上直接吃些山楂、陈皮的蜜饯。”
于是向御膳房寻了些来,高策倒也乖乖吃了一小碟。//次日恰逢答复出门之事的三日期限,高翔宇就命御膳房将自己的分例送到高策院中,一起用早膳。高策这几日被程嬷嬷捧在手心,恢复了一点轻松,对着高翔宇也不甚紧张,但依然礼数周全。父子同坐桌边,高策只得乖乖提箸,不情不愿地吃了两口,放下餐具发呆。高翔宇的分例比对高策,不过是菜肴多了些。但这碗里的粥、碟子里的酱,都是完全同样的。御膳房的用料、手艺当然没得挑,高翔宇实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他试着问问当事人:“念哥,为什么不爱进餐?”
高策端端正正地摆起汤匙和双箸,眉头微蹙,望着桌上的菜肴,细细地叹了一口气。一看就觉得愁得不行。尽管高翔宇在担忧,但看小人儿这种脸色,险些笑出来。只得强行绷住:“不介意说说的话,告诉我吧?”
本以为要经过长久的沉默,或者干脆得不到答案。但高策毕竟是小孩子。从他眼中看来,因父亲有话在先,也确实付出耐心陪他,还是不自觉地生出依赖,决定说说看:“先前练用膳的礼仪,我怎么也练不好。后来,就觉得吃饭很烦。”
高翔宇问道:“那现在练好了吗?”
高策微微昂头,带着几分倔强的自信,道:“自然练好了。”
高翔宇忽然发现了端倪:“是不是被教习嬷嬷念叨了,下定决心一定要练好来着?”
高策脸上有些惊讶:“是的。”
“于是在练完的那餐饭后,和继续练习的下一餐中间,自己又找了许多吃的,坚持练了半天,终于练好了?”
高策睁大眼睛。“但是实在吃了太多东西,本来就有些不舒服。等教习嬷嬷来了,你便展现了无可挑剔的礼仪,终于扬眉吐气,得了嘉赏。“但是教习嬷嬷却说,不要浪费膳食,定要盯着你继续用。于是你又规规矩矩吃了一整顿的,当天就上吐下泻,还发了热。”
高策声音打颤:“您……您怎么知道的?”
高翔宇笑了笑,又道:“发热的时候口中很难受,但因为学了规矩,又不敢去要想吃的东西,越吃越觉得用膳没意思。对吗?”
高策听父亲说得如同亲见,莫名震惊。可他毕竟有些心思缜密的天分,强做镇定,瞪着眼睛驳道:“一定是皇祖母给您写信,说我生病,您才这么猜的!”
高翔宇失笑,伸手要捏捏他的侧脸。可惜他如今清减,昔日肉嘟嘟的地方都捏不起来,只得改道,曲指轻轻刮了下他鼻子:“你也有几次病情,尽是发热。你祖母只写‘发热一日痊愈’,可没有丢了你的面子,写得如此详尽啊。”
高策震惊得半天才反问:“那是为何?”
高翔宇笑道:“因为你处事和我幼时一模一样。”
那时还有大哥在呢。比起完美的大皇子,高翔宇事事不如。于是总憋了一股心气,在旁人抱怨“不如大皇子”的时候爆发。幸而高策是大皇孙,没有现成的参照,性子又好强。他说的“总练不好”可能只有一两次练习。于是又问:“你从开始练餐仪,到练完,用了几日?”
高策一愣,随即小脸一板,严肃地道:“一番耻辱,已足够鞭策自己,若待隔日解决,岂不懒惰?”
高翔宇笑着摇头,道:“这几年,你看三叔家的成哥,四叔家的孜儿,是不是特别讨厌你?”
高策默默地吞咽一口。他父亲真是神了,怎么连这个也知道?高翔宇笑道:“不讨厌你才怪。”
有这么个大堂兄,年纪稚嫩,做事老成,挑不出一丝错处,让他们还想轻松玩耍几年的孩子们怎么过?高策听出话中之意,自家想了一阵,也是通透。但他心中早有处置,就板着小脸,认认真真道:“无论他人如何放纵,我以君子之德修身,心中自有圭臬,但求无愧于已。”
高翔宇收起笑容,点点头。比起人人都可以后天培养的圆滑,现在念哥表现出来的方正性子,正是天赋予的无价之宝。他也有份这样的心性,自然无比懂得它的价值。可不能过早将“水至清则无鱼”的话拿出来扰乱他。虽在心中多了顾及,但想到子肖其父,油然而生自豪与欣慰。“御膳房的常见花样很少,你若不主动去要些东西,他们也就按普通的分例给。今后跟着我用膳,慢慢地恢复进食,可好?“君子要修身,可不是只有品德就行。若把自己饿得形销骨立,谈何风度?”
高翔宇眼看得高策神情也松动一些,就将一碗蛋羹移到近前,加一勺黄酱,撒了些肉松,舀起一匙来:“试试看。”
高策接过小盅和汤匙,试着吃了一口。这样混起来,真的比先前好吃一些。高翔宇在旁带着笑道:“膳食的规矩,都是和别人用膳时所用,咱们父子又没有外人,随你尝试。”
一小盅蛋羹入腹,又尝了各色小菜,这餐吃起来很像样子,高策才找回了一点用餐的欢悦。高翔宇带着他在宫里走走消食,忽而一笑:“其实,咱们父子,要强也是一样的,犯傻也是一样的。若要练餐仪,只用摆个样子,拿着餐具练习就好,干嘛非要当真,吃掉那么多点心和菜肴?”
高策依然老成稳重地答道:“说实话,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高翔宇笑道:“想出答案了没有?”
高策面上微微一红:“当然是因为,能借口练餐仪,一天之内吃了很多好吃的。”
果然,连这点丢人的小心思,都和父亲一模一样。//交换了倔强又羞耻的小秘密,父子两个着实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来,一路漫步,一路闲话,气氛轻松多了。高翔宇并不用常见逗孩子的上扬语调、刻意叠音来讲话,也不问功课,而是把儿子当旧友似的,问些庞杂轶事。有来有往的交谈,让高策觉得满足和放松,再绷不住端严,渐渐露了笑意。忽而想起出门的事,便问:“您出门带着我,会不会有所不便?”
高翔宇反问:“为何有此一问?”
高策这几天倒也考虑过,见问便侃侃而谈:“您多年征战方休,边境还有大量囤兵,国内也空虚。但从您的态度来看,您并不担心,想必是有办法应对。出宫走动,无非是兵部、户部。那里都是国家机密的事情,我毕竟年幼,就想着不太适宜。”
高翔宇点点头,嘉许道:“挺好。若有这等心思,便是真的去兵部、户部,你也有旁听的资格了。”
高策有些奇怪:“那您的打算是?”
高翔宇道:“是你的姑祖母,永平长公主做寿辰。她家孟驸马的父亲,便是工部霍尚书的科考恩师——已告老的右仆射孟擎。工部官员会齐聚于这场寿宴,我要和他们请教些农牧之事。你若是去,只当走走亲戚罢了,不必紧张。”
高策又想了想,道:“我想,在座之人会轻视童子在侧,无心深谈。这次还是不阻碍您的好。”
高翔宇应道:“好。那再有机会,我再问你。”
高策面上有些担忧,随口而出的称呼更没在意:“那,我若不跟父亲去,父亲所说的小马……还能给我么?”
这心防解除得太突然,高翔宇始料未及,只是一愣。高策满心只有那匹尚未谋面的小马,有点慌:“父亲?”
高翔宇只觉得一霎时时光回流,回到曾经的那天。他刚从外面回寝宫,听得那刚长牙的小胖墩扶着床栏,小嘴里欢快地溢出一串“爸爸”的叫喊。过往与今日交织,令高翔宇没法压下自己的惊喜,与数年前的那天一般,捞起儿子来高高举起:“好念哥!再叫!”
高策于意外的上升中惊叫出声。坚实的双臂将他一抛,一接,稳稳地撑着他,让他觉又暖和,又开心,似乎是在记忆里早已熟悉的事。曾经的小婴儿听不懂父亲的话,而今的孩童刚刚打开心结,兴致正高,望着父亲的笑颜,清楚又响亮地喊:“阿爹!”
高翔宇双臂一收,将高策紧紧抱在怀里。高策的脚依然悬空着,心中却一点不慌。小手张开,回抱住父亲的肩背。手掌触到的硬实肌腱,似乎藏着用不完的力气。侧过脸去蹭着父亲的肩头,又喊了一声:“阿爹。”
就被抱得更紧了。周身一片暖融融的,小小的心中像打翻了一罐蜜糖,又甜又粘。这就是阿爹在家里的感觉!他好喜欢。从前,他这么努力,比成哥和孜儿都强,本要叫他们永远无法超越。但他们总是说:“可是你阿爹又不回来,定是不要你了。”
待后天去读书时,可要向他们仰起头炫耀。看,我的阿爹回来了!我阿爹待我最好!看他们以后还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