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防兵士们簇拥雁骓一行两车,缓缓向两层城墙夹起的通道上来。待到几堵墙当中的凉棚之前,沈思行早在此处相待。无声点了点头,城防兵士手脚麻利地卸掉车,控住两马,默默将徐叶和刘嬷嬷各自围起。雁骓坐在车中,从头到尾未出面,也未发一言。她明白沈思行的怀疑何来,也深深叹服她的警觉。心中明镜似的,想着:“逢此关,再不可如前路一般顺利了。”
却听帘外,一个女声绵里藏针地道:“徐将军。”
雁骓轻声嗤笑:“长官是要折煞末将了。末将不过云阳营中末流的小校,如何当得起长官一声‘将军’?”
沈思行听她态度不卑不亢的,心中警铃大作。小校们通常是军户出身,言谈之间可没有这么好的修养。更何况此刻双方品级悬殊,并刻意施压的情况下,她却仍敢不下车,就这么说着风凉话,实在可疑。于是沈思行赶上一句:“车马已卸开,还请夫人及早落车。”
雁骓在车中懒懒散散地开了口:“叶儿。”
徐叶正不明所以。听了这声唤,转头就向周遭几位兵士道:“姐姐们,我干娘身子不便,我得动一动,服侍她去。你们可别动手啊。”
沈思行心中一凛。这丫头,看似个不懂事的直率脾气,却已有这么好的武功和这么利的眼光,仅仅看周遭站位,就知道兵士们在把控自己。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雁家暗卫么?她心中紧张,紧盯着徐叶的一举一动。徐叶却不在意,拿来垫脚凳放在车前,向车内伸出了手。车帘挑起,纱袖撩开,露出圆润的麦色的手臂。虽让人搀扶,却也未见得十分无力。筋骨匀称,肌腱上附着层恰到好处的脂腴,令其刚柔并济于一体。久闻昭烈将军勤勉,于阴晴寒暑都能练功不辍,身子壮健挺拔,形容极佳。若将这条手臂归于她之身,只怕盛名难副啊。沈思行还未想完,雁骓已经落车。随即走上前来,笑盈盈见礼:“给长官添麻烦了。看长官服色,该是永州防御使沈将军吧?久仰久仰。”
沈思行却愣在原地。眼前女子,比对通缉画像,虽然脸型不甚相似,可眉目之间还是有几处一致的。她面上敷着一点薄妆,眉角有墨笔修整的痕迹,薄唇上涂的杏花红胭脂褪了些,明显见得颜色往唇外沿涂了一圈,画出一个丰满些的唇形。虽说女子妆面,常见遮掩面貌缺憾的手法,但这人遮掩之处,恰合了雁骓画像的特征,就让沈思行心中生出八分警觉来。但这人……竟是喜星当头,身怀六甲之相。一手搀着那丫头,一手微垂护腹。面上见福,腰身滚圆,眼看到了孕期之末,身子已是重得很了。难怪她态度反常,对人怠慢。在贺翎风俗中,孕妇最是娇贵。即使其感孕之前是下九流的身份,一旦揣上腹中这传承家族的骨血,她就是不可冲撞的“喜星”。喜星在初逢喜时,腰腹还不显怀相,如需要照顾,就会梳如意髻,并用红头巾包起做为标志。车马舟船会优先搭载她们,其余所到之处,人人对其笑脸相迎,有求必应。在官场之上,最是讲究礼法,又比民间更多计较。逢喜的官员们,往往在感孕后、生产前,依然做着公务。在此期间,她们行走官邸,见官平级。就连宫中的内廷官员,逢喜后也只与天子行平辈礼,免却跪拜、顿首之累。天子阶下常年设坐席,专供逢喜的朝官们议事所用。譬如这区区小校,敢在长官查验时不下车,还敢笑着和五品大员随意搭话,算得是僭越无礼的行为。可她是个逢喜的妇人,这样做就一点也没有错处,反是个把喜气沾染给她人的大方作为。沈思行无法放下怀疑。她之前也想过,雁骓将会是她遇到的最狡猾的对手,必然也想到了不少伪装的方式。或许会选择扮作伤兵,利用城防兵士物伤其类之情,麻痹她们的警惕。但她今天见了面前这“徐小校”才惊觉,有孕在身,才是一个贺翎女子最颠扑不破的,绝好的借口。无论朝堂、民间,道德、律法,都对孕妇留有极大的余地。即便证据确凿,圈定了罪行,只要犯人有孕,量刑就轻如鸿毛。偷窃、伤人、讹诈、毁谤等小小罪愆,可免鞭笞责罚,仅派文吏以律条教化,便轻轻放过。即便犯下杀人、忤逆的重罪,也能免责三年。待孩儿长成,再行重审。在三年内未见危害者,多判其充军、充奴,总是赦了死罪。甚至有一先例,犯人被圈定了谋反的滔天大罪,也是要先将人好生照看着,直到产后再问死罪的。就凭这孕体,任沈思行官居五品,镇守一方,也不能对徐小校使用一点点稍加强制的手段,一照面就居于劣势。可是,沈思行不服。众所周知,昭烈将军不但未曾结亲,更是常年在北疆驻守,一举一动瞒不住人的。一个久在阵前风餐露宿的女子,哪有那等闲情逸致,无视战况,只顾着自家调情理气,还和人相好感孕?北疆的战事,可没这么闲。幸好沈思行先前想到伤兵的假设,早就备下了技艺精湛的军医。此时一张口,话就好说:“天气炎热,夫人临产之身已这般沉重,还要在路上奔波。且容我处军医诊个平安,也好叫我们这些外人看个放心。”
雁骓怎不知沈思行的计较?正是因为知道有现在这遭,所以,在藏匿于云阳的那段时日,她便已经着手准备:常去医馆诊脉,留下真实的生活痕迹;习武强度减弱,安心进补,花了半年工夫,终养出这雍容的身姿,懒散的做派。若非如此,在来路上早已闹出大动静了,何曾轮到永兴郡来怀疑操心?既要看,她可不怕看。雁骓款款走入凉棚,稳稳坐在交椅上,斜倚扶手。只这几步路,就走得有些疲倦,眉眼轻垂,慈爱地望着自己腹间的隆起。兵士奉上加了冰的茶汤,她温和地摇手拒绝,却要了温水来饮。沈思行见她一举一动皆符合孕妇的习惯,心中也不免动摇一二。兵士们请雁骓洗掉妆面。她稍一惊讶,却也照做。沾了清水的手巾擦去面目上的粉墨,露出原先浅淡的双眉和一对薄唇,显得和画像上更为相似。可她丝毫不知避讳似的,很快洗了干净。待手巾绕到下巴一角处,却有些犹豫地停住了。沈思行笑道:“怎么?”
雁骓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道:“没事。”
来回几下轻擦,脂粉尽消,露出一颗痣来。痣不大,长在那处并不显眼。但在沈思行的印象中,所有关于雁骓相貌的描述,都未曾提及过这里。她心中微微一动,便问:“夫人是为遮掩这颗痣,才要上妆?”
雁骓貌似无奈:“是。只因幼时看相,相师言道此痣致贫苦,后来确实有这个趋势,故此有心结,一直不愿示人。”
沈思行仔细看了一眼,雁骓就状似无意地伸手去遮。抬眼看到沈思行感兴趣的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去,讪讪地道:“抱歉。”
沈思行目力极好,方才看那几眼,便看出那痣色泽发褐,生在皮下,长势级自然,心中才信了。笑了笑,道:“咱们军中之人,连魂魄都是硬的,这些缥缈之说可做不得准。云阳战事不断,升迁有望。夫人此后若靠战功求来了大富贵,原有的命格随之可破。”
雁骓勉强笑了笑:“我们军户出身,三代应役而已,能有个小小的武职,已经到了顶,哪有什么大富贵可言?”
看似无奈接受了好意,心底却因被提醒了现实,显得更沉重了。咽了又咽,才没在长官面前叹出声来。只随手将手巾递过,徐叶伸手接了,在水盆里投洗一番递还。沈思行方才用各种言辞相试,甚至埋了些漏洞在其中旁敲侧击,雁骓都答得符合实际,看来是无法突破。再看徐叶侍奉熟练,态度自然之极,便重新找个切口,再问上一问。“小丫头,你侍奉主人多久了?”
徐叶有些不满:“干娘待我视如己出,才不是那些偷着蓄奴的主仆行径。”
沈思行笑道:“哦?那是何等机缘,认了这么好的干娘?”
徐叶挺了挺胸,颇为自豪:“我是平治二十四年,武洲侯的部队在边境查拐子的时候救下的小孩。武洲侯部下把我们都转到云阳,送去了慈济庄。恰好我干娘看我得眼缘,就签了文书领我回家,至今已八年了。”
沈思行见她说得流利,眼神清澈,知道都是实话。稍作沉吟,一转头望向那赶车的嬷嬷:“你呢,侍奉主人多久了?”
刘嬷嬷似乎一直对局面很茫然,到盘查到自己头上,才恍然觉得不对似的,声音小小的,战战兢兢道:“昔年……我母亲在时,便侍奉小姐了。”
徐叶走过去,搀着刘嬷嬷的手,这才显出对盘查的不满:“将军大人,刘嬷嬷人很温和,请您不要太过严厉吓到她。”
沈思行却不以为忤,轻笑一声:“军旅之人,久惯严肃,勿怪。”
她身为长官,能看在对方可能是暗卫的份上说句软话,已属破例。雁骓用脂膏重新将那痣遮盖起来,才抬起眼道:“抱歉了,长官。我们小户人家,久在边城,没什么规矩。不知查验如此严格,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思行温声道:“原也没什么。夫人从北疆来,可知——”她刻意低下头去,在雁骓耳边小声道:“——昭烈将军雁骓,犯军法逃逸的事?”
雁骓抽气一声:“竟有此事?”
惊讶得恰到好处。正说到这里,军医也到了,正在桌边铺开一应用具。雁骓便将手腕置于脉枕上,依然眼望着沈思行,有些着急地追问:“长官所说可属实?怎么在北疆一点也没听到消息?”
沈思行并不答话,只是笑了笑。雁骓稍稍一想,也笑道:“大概是因末将职位低,又是休了产假的,原也不该接触到这等事情。”
沈思行笑道:“便是接触了,又有谁能挡得住北疆战神雁将军?”
雁骓立刻将脸一板,语带不满,道:“昭烈将军不过是祖上显赫,现今原也没什么特别,和云麾将军怎么比!何况她在北疆这些年,是忠是奸从来不明,大元帅总给她盖着,我们都说其中少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计较。如今她总算事发了,问问我们云阳驻军,谁不说这遭还来得晚了些?不过,我们也不必操心。想必郭将军和金将军早已筹备好了,事情出不了北疆。”
沈思行微微一愣,脸上仍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从这言辞透露的意思看来,这位徐小校在云阳的日子该是不短了。云阳驻将金铃,和雁骓同属忠肃公嫡系的属下。金铃是行伍中打出来的职位,自然最看不起雁骓这样祖荫职务的世家子。连带着她手下的云阳大营,对凤凰郡营全体都不待见。反倒是云麾将军郭皓,是半路提起来的,前半生不得志,金铃对其颇有共鸣,也是人之常情。徐小校的言行都没有任何纰漏,那么,军医诊脉后,又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