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每日往返于学堂、琴房和舞池之间,学习诗词、音律、舞蹈。每到一处,都引来一大批女孩驻足观看,我不明所以,只在位子上耐心温习。课下,姑娘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本想加入她们,谁知她们把我当空气一般,任由我平易近人,毫不理会。我心生惆怅,上午的课一结束便回了清雅阁,倚在南窗下静静的眺望远处风景。“小姐快来,花园里的野草莓熟了,奴婢采了一些回来,味道还不错呢!”
我懒懒的回绝了玉簪,自顾想着心事,那些姑娘,分明认得我,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左思右想,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们,叹息不已。玉阶走过来,轻言:“小姐这几日学累了吧,可惜我们不懂音律诗书,不能帮您分忧,否则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起想想,倒也能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她见我一直望着窗外,便提议说:“外头风光正好,我们陪你一起出去走走,好么?”
夏末,篱笆外的蔷薇已开了大片,碧绿的湖水里,倒映着我们仨的影子,我们一人抓一把鱼食,尽情洒进湖里,湖里的鱼儿纷纷越出水面抢食吃,争先恐后的很好玩儿。喂完了鱼,我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既然没人一起玩儿,就与这些小生灵做朋友,只要我手里有食儿,它们就会抢着往我跟前凑。湖中间,是一座别致的亭子,我想进去坐坐,便沿着鹅卵石小路缓走,一抬头,发现岸边的柳树竟全被拔光了叶子。这是怎么回事儿?阶簪也觉得奇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时,一个人影从坡上下来,笑嘻嘻朝我喊道:“柳妹妹,你不知道原因,谁知道原因啊!”
“你是?”
我呆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丰满的女子,只觉得她有点面熟,好像在典礼上见过,但又唤不出名字。“这位就是唐雯晶姑娘了。”
玉簪提醒。我立即问好,她乐呵呵说:“妹妹贵人多忘事,哪里记得我们这种人,倒是我们,该时常去给你请安,尽主仆之谊。”
望着她满布笑容的脸,我的心也暖暖的。一番寒暄之后,我不禁问起这些柳树秃枝的原因,还有,为什么我必知原因?她摘下一片柳叶,“这一切,还要归于妹妹的天生丽质。有人见妹妹画的是柳叶眉,就像这片柳叶一样,有眉峰,有眉头,舒展有致,标致有型。眼下流行的,都是八字眉,一字眉,远山眉,剑眉,而妹妹的眉形领异标新,独具特色,人人都想争着画,却碍于自己的眉形不足,只好借助这柳叶,比划两条柳叶眉。”
是么!我竟不知自己有此魔力,能把园中柳叶吸个精光。只可惜这些柳树,因我而遭到灭顶之灾。“还是别拔了,再拔下去,整个园子的柳树都秃了!”
哈哈,她们欢快的笑起来,笑我的迂腐,和对一棵树的怜惜之心。我开心之余,又觉得愧疚,好好的一棵垂柳因我而秃,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不久,又有一个女孩从上面走下来,加入我们的讨论,她长得也极美,颧骨极高,脸型尖翘,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许雯丽。聊了一会儿我才知,她和雯晶都在教坊学了好多年的文辞曲艺,只因无人赏识,才一直是学徒。看来坊中也不都是冷言冷语的,还有雯晶和雯丽,活泼开朗,待人热情。“两位姐姐的姿色、气质,在学徒里也是佼佼者,为什么至今没被提拔呢?”
我不解。她俩对视了一眼,随即低头偷笑,“若人人都有妹妹一样的好福气,世上就没有怀才不遇这一说了!妹妹敢于毛遂自荐,挑战教坊清规,乃天下奇闻。我们在教坊呆了那么多年,什么脾气心性儿都磨平了,哪还有胆量表现自己啊!”
雯晶感慨。我平素最爱打抱不平,何况她俩是我来此以后交的第一对朋友,一听她们无处施展,我便想引荐,于是当下答应,有机会一定在阿姨面前为她们美言几句。“有劳妹妹,阿姨那边,就拜托你了!”
两人言笑晏晏,送我回了清雅阁。日落西沉,我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小菜款待二人,入坊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姐妹情。晚上,我沉浸于欢声笑语中激动得无法入睡,数了半天星星,也无睡意。今晚守夜的是玉阶,我掀开帘儿,轻唤她:“来,一起睡。”
她破天荒答应了,要在以前,她断不会答应,还要搬出一套清规戒律,今晚怎么言听计从?过了一会儿,她蓦得问:“小姐,您真的打算与唐雯晶,许雯丽义结金兰么?”
我不假思索,对!她不再言语。翼日,我恍然想起昨晚玉阶的话,便趁人少时,拉她到闺房里,问她为什么出此一问。她略一踌躇,终打开话匣子,“小姐品性单纯,未必知道别人安的心,据我所知,唐雯晶和许雯丽跟坊内小姐们走得很近,尤其那些风光的,与她俩交情都不浅,若她俩真是怀才不遇,其他小姐怎会一次机会都没给过?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您断不可因为她们几句话,就贸然引荐!”
此言叫人细思极恐,别看阶平时不温不火的,拿起主意来倒是自有一套。我大呼上当,真不该夸下海口答应她们,现在该怎么办?“您不妨将此事搁一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若她俩是真心的,您再去引荐不迟。若她俩因此与您反目,那就表明是在利用你,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我点点头,没再急着去找阿姨,而福熙堂,注定不会平静。一大早,楚妍姑姑就领着一个女孩来见阿姨,说:“姐姐,这次恐怕要令您失望了,您一直寄予厚望的柳蓦秋,实则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此话怎讲?”
霍楚妍指了指旁边的女孩,唤她上前说话,女孩很得体,谦恭的施了一礼,说:“晚辈柳芙蓉,向您请安。晚辈与那柳蓦秋,相识于扬州,那时当地恶霸要强纳晚辈为妾,晚辈不从,逃跑时正好遇见柳蓦秋,得其相救,而成为其义妹,日夜相伴。可惜好景不长,等我们来到洛城,她就将我卖到上清茶馆为奴,晚辈九死一生逃了出来,方有幸站在您面前。”
阿姨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洛城里谁不知,那上清茶馆明着卖茶,暗着卖春,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蓦秋的义妹,有何凭证?“晚辈不敢撒谎,”芙蓉胸有成竹,“晚辈与她,还有一位叫姬卿乔的姑娘在洛城迎喜客栈住过,您若不信,可以去查,或可让柳蓦秋本人来认。”
霍阿姨略有踯躅,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个活蹦乱跳的女孩,楚妍姑姑犹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早就说,她来历不明,不该轻信,姐姐不听,非要嘉奖于她,这不,人家找上门来揭她老底,既是她的义妹,怎能任意买卖?”
“不仅如此,柳蓦秋还有狂症,一旦发病,无人可挡,晚辈手腕上,还有被她咬过的疤痕呢!”
众人上去一瞧,果然,芙蓉手腕上有一条深深的疤,似是被咬的。“不得了!咱一直忽略了她的健康状况,没有细细查证,万一她哪天发起狂来,咬人怎么办!”
楚妍姑姑惊呼。阿姨望着二人,不知该如何决策。其实从一开始她也奇怪,蓦秋一个女孩子,怎会欠外债?即便是因病而借,小病也不至于能用百两黄金。这其中,另有隐情。她不会因为一个丫头的片面之词就彻底否定蓦秋,所以叫人领了芙蓉下去,再细忖如何查究。夏末,暑气渐消,满山碧绿的树林,尽披上淡黄的外衣,我披上斗篷,登高采风,一路上满地兰草,遍地金菊。走了很久之后,景色忽然大变,山下,几排茅草屋三三两两,一群恶婆子手执长鞭,凶神恶煞的指挥着别人干活儿,稍有不慎,即换来一顿毒打。这是哪儿?城墙将此围在里面,也就是说,这是千红楼的疆域。没想到富丽堂皇的千红楼,竟有这种地方,我连忙逃离,不知跑了多久,看见一颗无花果树,便摘了一堆兜在怀里回阁。碰巧玉阶和玉簪在上菜,只听玉阶问:“咱们小姐呢?该吃饭了,还没见人影!”
玉簪笑答:“论童心未泯,谁比得上咱家小姐?肯定是在外面玩忘了!”
我骤然蹦出来,佯装生气,“你们在说什么呢?”
她俩唬了一跳,上来为我更衣,我将怀里的无花果全部撒在桌子上,招呼她们来吃,玉阶吃了几个,又问:“园子里的果树都是先让长辈尝鲜,这几日,还没轮到咱吃无花果呢,这从哪得来的?”
“从山上摘得啊!”
我如实回答,玉阶似想起来什么,又问:“您是不是去过久芜馆?”
我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全说了一遍,玉阶听完,严肃的告诫我,那个地方就是久芜馆,是惩罚犯错人之处,终年不见天日,我千金之躯,断不可踏禁地。玉簪也异口同声,说久芜馆晦气,每到春寒料峭之时,还会闹鬼!我默默丢下手中的无花果,任她们把剩余的果子丢了出去,教坊里,清规戒律极多,有些人不能提,有些地方不能去,连无辜的果树,也变得不祥,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