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7点40分,苍首区,红羽站。
公孙策从白头鹦鹉背上跳下,顺手给生化鸟喂了块肉干。
大鸟嘎巴嘎巴地嚼着,看上去很是开心。那神态让他想起了晚饭时的绮罗——女孩表现得活像是第一次吃饭一样,对每道菜都赞不绝口,尽管他们今晚图方便是吃的泡面和速食包。
这究竟该当做失忆的后遗症,还是这女孩本身就性格如此?他无法断言,决定暂且将其搁置到一旁。
他得帮绮罗找回记忆,他也答应了协助时雨君的恋爱作战。但今夜,公孙策得先处理自己的事情。
灰发青年离开了鸽子站,在城区边缘的道路旁行走。
苍首区,俗称龙头区,如名字一样位于巨龙的头颅,其与中心区在物理上通过一条极宽的主路——直白点说就是龙脖子——稳定连接。顺着龙脖子路段(他忘了官方称呼是什么了)往前走,第一眼能看到的不是市区,而是两座小山和贯穿山体的隧道。
按照超能力者的理解,苍首区的双峰应当是龙头后侧的凸起,亦或者是龙的耳朵。也有人说是龙角,但按照比例龙角不该才这点高度。
不管它们曾经是什么部位,现在在那的也只是两座小山。山脚下披着绿草与鲜花,自半山腰往上被丛林占据,而再往上去,约莫快到山顶的部分,才能隐约自树叶的缝隙中看到些许蓝色。
学生们都说,蓝屋顶的别墅是大人物的私宅。
眼下他正朝着其中一座别墅前进。他走了十几分钟,发觉这山比自己想象得还更高些,于是超能力者直接腾空而起,飞向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很浪费力量,但他不怎么担心——在天极家门口还能遇见意外不成?
他飞过了丛林上空,越过了别墅前的花园和人工湖,在实木大门前降落。怀表的时间显示他早来了几分钟,青年等了一阵,到时针刚好指到8时,才用手敲起大门。
咚咚咚。
片刻过后,门后传来某人的声音:“进!”
木门自动打开了,灰发青年踏入房内。
当门先见一个刻有山水的竹雕插屏,转过屏后才窥见厅堂模样。黄花梨的椅子,金丝绣的坐垫,大理石桌上摆着白瓷果盘,墙上挂着苍劲有力的长幅书法。再细看去,入眼的更是各种珍奇物件,远超出了他这个普通学生的见识。
而比这一切摆设都要更显眼的,则是在大厅当中泼墨的黑衣男人。他在足能躺下一个成年人的宣纸上挥毫,刚好为一个古怪的阵法添上最后一笔。
严契将毛笔往地上一扔,用下巴指着椅子:“坐。”
灰发青年打量着室内的物件:“这么阔绰啊。”
高大男人咂嘴。
“官老爷的屋子,自然阔了!我个清贫散人住得起么?”
“你堂堂创界法使兜里还没个闲钱?”
“无常法要是能赚来钱财,哪至于没用到如此地步。”
严契撇嘴,“你很能打架就能赚得钱了?”
难说啊。
万一有个家财万贯的富人聘我做保镖,或者帮白大褂们打工……
“哦,你是能替人卖命赚钱。你干么?”
他在男人的笑声中摇头。
“像个白痴一样。要有机会当公务员我说不定还考虑考虑。”
“蠢货,有什么区别!帮富人卖命,替皇帝卖命,不都是一样往脖子上捆绳索!”
严契一屁股坐在老爷椅上,抬手点过这栋奢华的别墅,像为了炫富而问道。
“这屋子大吗?”
要说大不大,确实大。
这建筑从外面看来,比他在王国时住的小楼还要高大,与现在住的公寓单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公孙策没好气地答道:“这屋子只住你一个人可是够浪费的。”
“哦!我一个人。”
黑衣男人用指节敲着椅子把手。
“你在这屋子里只看到了我一个人,没错吧?”
这问法便不像是对方故意引他发怒了。
严契似乎想要确认什么。凑巧的是,他今天下午刚刚听过类似的问法。
公孙策没急着答话。他没进那些紧闭着门的单间,在会客厅的范围内漫步走了一圈,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等回到起点时才说:“我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中年画家挑眉看着他。
“难得没叽叽歪歪啊。最近遇到了怪事了?”
果然。
他下午听到这样的问题,是时雨君在确认房间中的人数。那时使用了能力的绮罗从常人眼中消失了,只有自己能够看到。
对于自己这与众不同的“视力”,严契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否则,他就绝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绮罗的失忆与无常法有关?还是说,她本人就是某个高等级的无常法使?
“在今天中午的时候……”
他在椅子上坐下,仔细与严契说起了今日下午的事情。这一回他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未向几位友人说明的那古怪的“316”小时。
——距今日午时316小时又47分钟前,恰好是琉璃之灾当日的上午。要说绮罗的异状与那天发生的事件毫无关联,超能力者是绝不会信的。
严契难得有耐心地听完了全部讲述。
“真闲的你们!这么有闲心就慢慢查去吧。”
留下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评语后,他从桌上的果盘抓起把干果大嚼起来。
公孙策用力拍着桌子:“少来这套!为什么我能看到绮罗?”
无常法使懒散地说:“动动脑子,公孙小子。你比别人多一只眼睛,不就能看见更多东西了?”
他公孙策从出生到现在除了被小混混骂四眼田鸡外就从没有眼睛数目大于2的时候。
除非严契指的是……
超能力者迅速反应过来:“幽冥之龙的眼瞳?”
“不错,幽冥的独眼!你小子当年是亲自进过灵狱界的,还不至于忘记那鬼地方是什么模样吧!”
灰白色的雾气,消磨血肉与记忆的力量,端坐于钟楼之上的幽冥之龙……苏佩比亚的阴森样貌至今记忆犹新。公孙策疑惑地问道:“祂带来的现象不是雾吗?”
“雾是幻与实的边界,记住这个表象就足够了。”
严契显然不愿意多谈此事,但灰发青年不愿善罢甘休。
“所以那颗珠子到底让我产生了什么变化?”
“幽冥之龙是这世界上一切幻术虚像的祖宗,它眼中所见的只有真实。你说它能带给你什么?”
中年画家往嘴里扔了个坚果,“不过,被我封印的现在,这玩意也就能帮你看破点戏法。不挺方便的么!这才几天就出门捡了个女孩。”
“我情愿不要这种能力。”
“不要可以啊!大不了再把你那心脏剖出来一回,你干吗?”
严契耸动着肩膀,“说正事吧,这次是因为什么才来的?”
“……”
超能力者罕见地沉默下来。
“从解决琉璃之灾过后已经过了快两周了。我的生活很平稳,除了刚刚与你说的外没遇见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切就跟以前一样。上学、放学、和朋友们聊天、帮大哥做事、偶尔和来找茬的能力者打架……和大家一样聊着青春和未来……在终末剑重新封印之后,就连那个噩梦也不再出现。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苍穹之都也没以前那么烂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真不算坏。”
明明是理应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真正叙说起来,却像是在用言语吹泡泡。
透明,而又柔软的泡泡。它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色彩纷呈,随着微风吹拂飘出了手心,在空中变得越来越大。
梦幻,缥缈,令人迷醉……令人担忧。
“但是,我……偶尔,一天之中的某时,还是会突然感到恐惧。担心又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灾难,把我从平和的日常生活中拖出去,把我认识的人卷入……也就是说,严契,我想问的是……”
这两周中他不断以此安慰自己。
可当把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公孙策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
只是做个确认,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是有常识的人都会说出他所期望的答复。
他紧握着双手,缓慢说道:“我这辈子已经遭遇了三次龙灾……我应当不会倒霉到在有生之年亲历第四次吧?”
严契用手撑着脑袋,眼神活像是在看一只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你自己信吗?”
他不信。
要是真能说服自己,他何必专门来找专家一趟要个确认?
只是,在心中的某处依然存在着不切实际的期望。期望着一切糟糕的事件都将彻底远离,期望着他能回归一个普通的超能力者应该有的生活。
“都多大了还在那自己骗自己?以前经历了什么现在拿着什么,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高大男人毫不留情地说着,如刀般冷厉的尖锐言语将青年描述的幻梦撕得粉碎。
“远离是非?做梦,想都别想!就算你一个人逃到深山老林里待着,坏事也会主动找上你,就算你把心脏丢了变成个废物,也会有想利用你的人寻上门来!我就问你一句话吧,公孙小子。假如离这十万八千里的合众国南部要出现龙灾了,十几万人就要完蛋,你去不去?”
灰发青年怒吼道:“……我他X还能不去吗?!”
严契大笑着摊手:“那不就完了?趁现在享受平和时光吧,指不定下次因为什么破事你就会跑到半个星球之外的地方了——很有可能还是你自己主动去的,哈哈哈哈!”
中年画家恶质地笑着,公孙策唉声叹气,生不起火来。
他知道这男人说得都是对的。
先前的提问不过是侥幸心理作祟,他注定不可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泡泡总有一天会碎的。
既然如此,地上的人就不能呆滞不动,而必须要做出应对才行。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为了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想做些准备。简单来说,我……”
严契嘿嘿笑着。
不是讥讽,不是嘲弄,而是料准了对方的所有行动后露出的,自得又傲慢的笑。
“你想学无常法是吧,公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