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已经睡了12个小时了。”
时雨怜一看着大厅中的挂钟,做出以上汇报。
现在是正午12点,他正尽职尽责地观察友人的情况。公孙策躺在一张绘有繁复阵图的宽大宣纸上一动不动,偶尔哼哼两声,睡得香甜如猪猡。
严契捧着一盘鱼翅炒海参在餐桌前扒拉,看都不看就说:“睡12个小时了还在浅层梦境,他是猪吗?!”
西服青年出于友情辩解道:“他下半年就满20岁了……”
无常法的修行通常从孩童时期就要开始。孩童思想单纯,梦境结构简单,能在师长的看护下较快进入深层,辅助者更可借助秘法协同入梦,帮助幼童寻得灵光。
可公孙策心里的弯弯绕绕比核桃上的褶子都多,身为其师长的严契又在旁边干看而丝毫不伸出援手,这就使得其入梦时间相较常规情况要更加漫长。在时雨怜一看来,长时间未能深入梦境才是对他而言的正常现象。
“你比我懂?”
西服青年静默下来。严契把筷子一放:“接着等!”
·
“呱——!吔——!哇哇哇——!”
生化·袋鼠发出乌鸦般的叫声,在沙坑中蹦跶的越加欢快。
公孙策被颠的有点想吐。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做什么。太阳怎么成黑的了?天上的船是个什么玩意?沙漠里怎么会有生化袋鼠?一切看上去都莫名其妙,体验起来却顺理成章。他方才抱怨了一句自己在哪,脑中却极自然的觉得他就该在这。
在这体验一场他X的沙漠狂野袋鼠越野赛。
错位感和熟悉感让他快有精神分裂的感觉了。公孙策下意识地想将眼闭上,就这样融入到沙漠的热风中体验比赛。可隐隐约约的,他听到耳旁有个声音在说话,语调听上去尤为令人厌烦。
“到深处去,公孙小子。”
到深处去,他念叨着这句话。沙漠深处是一栋老旧的公寓楼,他要往那去,往那去……
走了这么久了,也该到了。这样想着,公孙策灵机一动。
“驾!”
他一拉缰绳——刚才应该没有这玩意,不知怎得就有了——生化袋鼠大声回应:“呱!”
袋鼠打了两拳,将身子一压,埋头向前方冲去。他们直直撞上一座座高耸的沙丘,从正面冲出笔直的隧道来,让黄沙的高山在身后轰然倒塌,令海量的沙尘随风漫天飞舞。不多时,生化袋鼠的横冲直撞就在沙漠中引起了一场沙尘暴。
在风沙遮蔽了整片天空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来到了那栋老公寓楼前。
公孙策从袋鼠背上下来,拍拍搭档的脸,庄严地说道。
“好样的,朋友。一场伟大的冒险。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吃过生化·袋鼠堡。”
生化袋鼠口吐人言:“你扯谎。刚推出新品的时候你凑热闹和卡尔黛西亚一人买了一个。”
“我在那之后再没吃过了,真的很难吃。”
公孙策挥了挥手,“有缘再见,好朋友。下次记得别在大马路上玩拳击跨栏,那会让大家都来揍你们。”
“啊,再见了朋友,再见了~!”
生化袋鼠高歌一曲,身躯化作黄沙归于沙漠。公孙策伤心地哭泣起来,感情至深,泪流满面。
他坐在沙尘中抽泣了好一会,才擦干眼泪,踏入了公寓楼中。
就在他踏入大门的那一刻,模糊的感觉全部消失不见了,非自然的融洽感立即淡去,冷静与理智重回脑中。他清楚地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正在自己的梦中修行,企图寻得心中的灵光。
“——哇。”
而方才不知所谓的举动也同样被他记得清楚。灰发青年张了张嘴,干涩地说:“人做梦是真会犯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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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里似乎没有电梯。十分怪诞的,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一道螺旋状的楼梯便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好贴心啊,谢谢你我的心灵。”
公孙策自言自语,顺着楼梯一阶阶爬了上去。他确认自己到了2层,可楼道间的标志却写着“0”。
“再往上去是不是负一层,说真的这看上去很像闹鬼公寓楼。”
灰发青年若无其事地说,“我到底在向上还是向下啊?”
0.1秒后他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公孙策的脚底一空,原本的地板被无尽幽深的黑暗取代,重力牵扯着他的身躯,让青年向深不见底的下方坠落。
“这陷阱机关也太老式了,我品位有这么怀旧吗。”
他叹了口气,不抱期望地说:“让你看看我的超能力浮空……”
念动力用不出来,白质也用不出来,属于平凡人的无力感让他想起了徐君义的寸阴斗局。风声呼啸,青年坠落,空空荡荡的楼道间只留下一句干瘪的嘟囔。
“我就知道。”
·
公孙策感觉自己的思想被某种力量牢牢束缚了起来,平时逸散在脑中的思维此时被挤压在极小的范围内,如同一根钢针般纤细。
他正在一片无光的黑暗中下落,前往未知却又熟悉的区域。钢针般的思想在脑中抽搐,刺痛感唤醒了不久前的记忆。他曾体验过这感觉的,就在2月中旬时,在他将严契的墨剑打入心中的时候……
他正前往内心的深处,向着终末剑被封印之处坠落。
与上次不同,这回公孙策只经过了极短的时间,就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触。他眼前一花,发现自己站在一扇熟悉的房门前。铁质大门上有着707的门牌号,正是他在苍穹之都的居所。
黑暗仅有一扇房门孤零零地立着,像游戏里错了位的场景贴图。他扫视了一圈,发现离自己不远处还有些幻妙的光点,五颜六色,异彩缤纷。那光芒一经关注便跃动起来,其中映出千奇百怪的物件,令他一见就被牢牢吸引,下意识就想走过去……
公孙策赶忙收回目光,看回房门。他还记得严契教他的入梦注意事项。
探寻真灵需入梦,无光心海化幽渊。万般神妙皆幻象,平实不变是真如……这是黑衣画家教他的口诀,而他记得更清楚的是通俗讲解:没点亮灵光的心灵中黑的跟深渊一样,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都有。远离一切看上去不平常的迹象,寻找你最熟悉的象征物。
一把钥匙凭空出现在了公孙策手里,他一边开门,一边想,万一真碰到那些光点会如何?莫非会成了失心疯,亦或真正的精神病吗……他越想越有可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忙踏入了梦中的房门。
眼花缭乱的感觉再度袭来,这回公孙策略微适应了。他发觉自家的会客厅中没有开灯,却极为热闹,有四个人正抹黑围在方桌前,不知在做些什么。见公孙策来了,他们一齐说道:“你总算来了,公孙策。大家都在等你呢!”
超能力者面色不变,笑着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稍等我开个灯。”
话音刚落,电灯就自动开了。房间中一片敞亮,让他看清了四个客人的模样。
正对着他的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马赛克,那东西的身形不住抖动,像是失去信号的老电视屏幕,又像是电脑中错误运行的视频文件被搬到了现实世界中。马赛克怪物发出少女般的声音:“呀,好亮!”
这反差让公孙策打了个哆嗦。他赶忙看向其余三人,发现家中坐着的竟然连一个人模人样的东西都没有!
“嗷呜!”
坐在平面怪物左手边的赫然是一团野兽形状的火焰,这玩意焚烧着他心爱的家具,口中连连吼叫,却说不出一句人类的话来。
右手边则飘着一件大白袍子,白袍上沾满污浊的血迹,袍子下方一片空虚看不见肉体,本应为脸的位置扣着一张半金半灰的美丽面具。
白袍怪物透过面具瞧着他,发出带着笑意的询问:“又做噩梦了,公孙?”
很难说这不算噩梦。小孩子看见自家变成这样怕是要哭醒的。
公孙策干笑着说:“哈哈哈哈怎么会呢,公孙先生我睡眠质量最近蛮高的……谢谢你关心啊,时雨君。”
白袍怪若无其事地接受了这个称呼,又与他谈起了棋牌游戏的话题。客人们似乎正在他家中玩卡牌游戏,恰好四缺一。“公孙策,就差你了~”“不来玩一把吗,公孙?”
“嗷呜嗷呜!”
三怪纷纷热情地向他发出邀请,而一直背对着他的东西却一言不发。
公孙策端详着最后一只怪物的模样,这家伙看上去尤为特殊:连生物都不是。
它是一块一人高的木头,其上密密麻麻地插着无数把冷兵器,将锋锐的尖端对准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却也把武器的末端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木头的顶端用胶带粘着张粗糙的蜡笔画,内容是一张幼稚的笑脸。
公孙策越发感到发寒了。他强撑着笑道:“大家今天打扮都蛮特别的,啊哈?”
“你看上去不也和平常不一样!”
马赛克怪物欢快地说,“我这儿有镜子,你要看看吗?”
他强硬地回绝了,以近乎粗暴的口气。怪物们没有生气,仅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发出“来玩一把”的邀请。
公孙策差点一口答应下来。他真心觉得这是个好建议,甚至都不自觉地走过去了两步,可他还记得自己的目的。
“稍等片刻,我去屋里拿点东西。”
随便应付了一句后,他便走向了卧室的房门——
“阿策,要去里面吗?”
这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不出意外,那是秦芊柏的话语。
“再往里去就要见到不愉快的事情了。”
大小姐的声音说,“你可能会难过的。”
公孙策沉默了几秒。
“谢了,大小姐。我就去里面看一眼,马上就回。”
他忍住回头的欲望,推开卧室门,头也不回地踏进去。刹那间,情景转移时的错乱感再度出现。
这回公孙策发觉自己站在幽深的隧道中,两旁有无数把燃油的火把将空间照亮。他尝试向火把伸手,发现自己很轻松就能将其拿下。
被他拿下的火把中出现了一幕幕过往的记忆,是他在旁人面前滔滔不绝的景象。公孙策是个话痨,毋庸置疑。火把亮度很足,将这玩意带着回去,应该能照亮很大一片黑暗了。
他接着火光观察起周围,发现每个火把下都有一个小牌子:“超能力者”“乐于助人”“善良”“阿宅”“强者”……
“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幻象……”
公孙策碎碎念着,将火把挂了回去。他向隧道深处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束火光熄灭。当他走到尽头时,所有的火焰都不见了。借着逐渐适应黑暗的肉眼,他依稀辨别出隧道尽头是又一扇大门,一扇刻在石壁上的门扉。
门前有张小马扎,坐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黑暗中看不出他的模样,但公孙策立马就明白这是谁了。
“大哥,看门呐?”
黑暗中的大哥悠悠答道:“对啊,这不是帮你看大门吗。门里有好珍贵的宝物啊,换做别人来是不能让他进的。”
“哇十分感谢。大哥你能不能顺便回答我点问题,为什么我在心里没见到奥莉安娜他们,才认识几天的绮罗却在的?”
“因为你好久没见他们咯。梦这东西是和记忆有关系的,三年前的好友情谊再深厚,也比不过天天见面的朋友记得清楚。就像你跑来这里是乘坐一只生化袋鼠,为什么你会坐这东西啊?”
公孙策上次见生化袋鼠是在今年一月份。企图量产生化动物的某实验室出了点小事故,导致三千只生化袋鼠跃上了苍穹之都的街道,与欢庆新年的超能力者们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热情洋溢的拳击赛,让空中的城市充满了别样的年味。他不得不说这些动物的脚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仅次于它们难吃的肉。
“我懂了。”
他走向石壁上的大门,“走咯,多谢大哥……”
黑暗中的青年伸手将他拦下。
“阿策,这是给真正的你进的门。连自己的模样都不想看的人,是不能进的。”
公孙策皱起眉头:“大哥,通融一下……”
“这事没什么可讲的。回去,照镜子,你自己选。”
公孙策摘下眼镜,仔仔细细地擦了足足半分钟,才把眼镜戴上。
“好。”
霎时间,一度熄灭的火把同时亮起,照亮了莫垣凯的脸,也照亮了隧道尽头的石门。石门光滑如镜,将火光反射,令他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镜中的他笑得肆意张狂,眼中满是自视甚高的神色。镜子里的公孙策穿着一身绣有金纹的浮夸黑衣,身后披着红底黑面的披风,刻意留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单马尾,面庞比现在要稚嫩许多。
这形象无疑是与现在的他全然不同的,而最大的差异之处则是发色:现在的公孙策有着一头标志性的灰发,而镜中人的发丝却黑如夜空。
公孙策抬手一摸,在自己身后摸到了马尾辫与披风。他面无表情地评价道:“活像个滑稽的小丑。”
隧道中的一切都被照亮了,只有莫垣凯还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不露出真容。他笑着说:“别这样,阿策。我觉得还是蛮帅气的。”
“我知道这也是我自己的想法,但还是谢谢你了。”
公孙策向镜门伸手。在碰触到镜面的一刻,炫目的光芒袭向了他的双眼——
·
光芒散去时,他发觉自己回到了最初的老楼里。这次他到了7层,也在7室门前,可看到的却不再是他在苍穹之都的房门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扇青铜色的防盗门,铁条间装着防盗网,看上去已经用了些年头。透过防盗网能看到其后又一扇灰白色的门,上面贴着倒置的“福”字,还有几张被小孩黏上去的动画贴纸。
楼道里有股淡淡的油烟味,楼外传来刺耳的蝉鸣,隐约有难听的钢琴声,应该是楼上邻居的小孩又在练琴……这些难以忘怀,又备感熟悉的印象一点点唤醒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公孙策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沙漠深处为什么会有这栋楼了。
这是他从出生到长大为止住的最久的地方,是他有九年都没见过的老居民楼。
这里是公孙策住了十年的家。
“……很合理。”
超能力者略有些难过地拿出老钥匙,回到他真正的家中。他试探性地喊道:“老爹老妈我回来了!”
没人应声。
公孙策拿出怀表,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钟。他想起父母这个点都出去工作了,还得过段时间才回。
家中的模样与他走前一模一样:刚换的新沙发、用了好几年的老电视、挂在墙上的牡丹画、堆着遥控器和书本的小方桌……他一一看去,几乎想坐在这儿等待着父母回来。可超能力者没有失忆,他没忘记自己入梦的目的。公孙策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握住自己房间的门把手。
直觉告诉他,这里就是他在这场梦境中能抵达的最深处。
“呼……”
深吸口气,他推开了最后的门。
墙边有张小床,床上方是堆满了童话书的书架,床边是他的书桌,上面还摆放着他小时候喜爱的各样玩具……他的屋子果真与走前一模一样,只多了一样事物。
多了一个人。
有位成熟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
她戴着一顶猎鹿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与黑色长裤,外套着棕色的长风衣,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如同冬季的新雪般纯净而美丽,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
听到进门的动静后,女子转过头来,看向公孙策的双眼。他们的目光一触即分,因为公孙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她看上去与过去丝毫未变,那灰色的双瞳与他记忆中全然一致,几乎令公孙策窒息。
银发女子从座位上起身,平静地说。
“好久不见,策。”
公孙策磕磕巴巴,不知所措。
“好久没看到你了艾兰迪娅小姐,我,我很惊讶,真的,我真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将更多的感情色彩注入了话语之中。那是有别于惊讶与欣喜的,别样的感情。
“我,抱歉,我有点紧张,我不知所措。我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意思是……”
公孙策一点点握住双拳,死死瞪着眼前的女子,以前所未有的狂怒喊道。
“——从我的心里滚出去,拂晓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