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下乡回来时,有气无力踩着自行车,到了少溪的桥边,看到路外沿熟悉的缺口,又停了下来。溪滩已改变了模样,外沿的缺口已被放大了好几倍,并挖了好几个台阶,绿草已被践踏,歪在地上,原来的大石头处,只有一个大坑,中间渗出些水来,水面上几只水黾虫在来回跳动着。另外一个小些的圆滑石头,孤独地立在原地,只是圆滑的表面多了几抹龌龊的烂泥。一个老人挑了畚箕过来,小木问大石头哪里去了,老人回答说被吊车吊走了。小木神经紧张了一下,马上想起自己曾经念过、写过的一句誓言:“石聚人相依,石离人两地。”
帝象坛那片地方,吊车在摇动着高高的起重臂,铲车也在前后移动着,随着一阵阵的指挥口哨声,一块块大石头腾空而起,又稳稳地落在高高的石墙上。早在开春时节,老车站就已拆除,建“逸仙公园”,到现在,土地已平整好,正在垒石头,顶端巨石上“浮雲霽月”四个鲜红的大字迹特别耀眼。六月初的这几天,小木感觉很不好,夜里老是在做梦,梦见自己在空中飘荡着,云月站在水潭边,想抓住她一起飞翔,又抓不住。自己亲手拼装的14吋黑白电视机放在地上,正播送中央电视台杜宪严肃的声音:“近日,我国首都北京形势严峻……”小木感觉非常的烦闷,好像自己也“形势严峻”,已好几天没有看见过云月了。早晨,小木早饭没吃,骑着自行车走在上班的路上,路旁的梧桐树,不时掉下来一些虫子和粉末,还有沙子路的扬尘,统统进了小木的脖子、眼睛,小木全身奇痒无比,眼睛生痛。路上还碰到一个同村的人,借走了他仅有的100元钱。想着领导昨天的那副嘴脸、那种德性,小木非常生气。在工商银行的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小木的视线,陈云月坐在吴贵福的自行车后面,手揽着他的腰。小木的心头好像被猛击一般,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感觉气喘不上来,头在发晕。小木认识吴贵福,他家与云月家相距五里地,比小木年纪大些,据说他家的经济条件很好,有一栋三直四层的房子。小木停好自行车,休息片刻后,马上冷静下来,觉得云月应该和条件好些的人在一起,应该祝福她才对。当然,因为离得太远,云月没有发现小木的存在。夜很深了,窗外草丛间蟋蟀的“唧唧”声没完没了,蚊子像“阿帕其”直升机般来回轰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小木的两条枕巾都已湿透。小木打开灯,坐到桌旁,拿起了笔,给云月写信:圣贤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凤凰当选梧桐树。娇艳的鲜花应当有温暖的阳光雨露,应当有栖身避寒的温室。倾国倾城之佳,当有一生的荣华。而鄙人乃山野之夫,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不足三餐之饱食,谨能以无为之心诚、无用之泪水为佳人而祈愿,祝尔等卅载福似东海深,心比蜂蜜甘。今日于工商银行处见尔等之亲近,余心已足,别无它憾。请不必为吾而忧,吾生已将那三春看破,将韶华打灭,去觅那清淡天和。只是天上夭桃盛,浮云杏蕊多,到头来,难把秋捱过。请不要管瓯源湖畔人呜咽,红枫林下鬼吟哦,因为那里有连天衰草遮坟墓。请相信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累累长生果。小木将信装进一个黄皮信封,用浆糊封严实了,写了:浮云县少溪村陈云月同学收。又找了一个旧信封,撕下了盖过印的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第二天,星期日,小木没吃早饭,骑了自行车,有气无力地往少溪村踩着,半个小时,才到了少溪村。小木走进云月的家中,屋子很黑,灶台上依旧是盖了盖的两口大锅,没有一丝热气,小木叫了两声:“陈云湘、陈云湘。”
没人答应。小木确定她家没有人,就将信放在她家的饭桌上,然后,快速地走了出来。早上,云月和母亲一起去了亲戚家,下午刚回家,就看到了桌上的信。母亲问谁寄来的,云月说秀水市的同学寄来的,迅速钻进房间,关了门。云月有不良预感,手有些不听使唤,黄皮信封太厚实了,撕了好久才打开。看着看着,就躲进了被子里,轻声地抽泣起来。母亲叫云月出来吃晚饭,云月说肚子痛,母亲就泡了一碗益母草冲剂端到房间,云月乘没人在意她时倒在地上。第二天,小木因为感觉身体非常不好,请了假,没去上班。窗外,传来非常烦人的铜管乐和鼓声,小木知道,那是送葬用的音乐,又有人在花圈的簇拥下,烟消云散了。云月来到小木的房间时,小木斜靠在床上,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就是起不来。云月放下了随身听和一封信后,也坐在了床沿,对小木说:“你不要误会,我等不来‘天目山’,才搭了吴贵福自行车的。”
小木说:“你没错,本来就应该搭他车的,希望他明年能开着‘宝马’来搭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说这话时,小木的声音在发抖。云月说了声:“你真高尚啊!”
云月起身走了,小木没有挽留。随着云月脚步声的远去,小木感觉眼前发黑,晕了过去。中午时分,小木才醒过来,有同学来房间,小木说感冒了,同学为他泡了杯奶粉,小木才感觉好些。拆开厚厚的白色信封,小木拿出十一张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体字。前几页是云月解释为什么搭吴贵福的自行车,小木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就已泪流满面,最后一页的每一个字眼都像刀剜心肉:……天可荒,地可老,多少往事忘不了。心可撕,肺可裂,此情此爱永不灭。泪眼相看,少溪河畔,君诚挚愿,山石共盟,虽年少,两情始相悦;泪眼相看,白纱帐里,君书连连,吾心荡漾,彻夜难眠;泪眼相看,晨曦站台,踏雾相送,两心相印,情意绵绵。雾渐淡,情愈浓,隆隆大车载得动车中人,载不动三生缘。多想时光可停驻,携手笑看夕阳百年;多想世间无寒恶,相拥共赏花好月圆;多想永驻君心田,将爱揽尽,生死共缠绵。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殊不知此情能否长相随?早已是魂也依,梦也依,魂梦两相依!也许只能老来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多情自古伤离别,怎堪今昔情殇端午节。此去多少年,纵有千般爱万般情,更有何人怜?小木看完了信,打开放在地上的录音机,不知哪位歌手的声音那样哀婉,幽鸣在整个房间:莫愁湖泛舟/端午粽入口/欢歌伴短笛/笑语满湖流/自古人生多风流/何须愁白少年头/啊莫愁啊莫愁……一首歌后,又传出来了悲泣的男声:泪水啊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往下流……小木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踢去,录音机飞上了墙壁,又“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随即录音机变成了两瓣,中间跳出来一个铁制的机芯和红红绿绿的电线。房间又变得沉静,小木顺手拿起一支红色的圆珠笔,在云月的信结尾写上:美丽的鲜花当栽于沃土,赏于锦楼秀阁,我等穷酸之人,只能摘下鲜花熬汤喝,何忍何忍!我心中人啊!一生惦念你,一生祝福你。人生真爱只一回。云月骑着自行车回家,快到桥头时,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她发现“亲爷石头”不见了,只留下一潭黄泥水,心里“格登”了一下。刚到家时,父亲已从田里回来了,一边拿脸盆倒水,一边说:“今天早些吃饭,今晚队里要开会,讨论分钱的事情,不知道按劳力分,还是按人头分。”
云月问:“什么钱?还要讨论分钱办法。”
父亲说:“队里卖掉了一块大石头,收了九千多元。”
云月的心里又揪了一下。晚上,云月在灯下端详着写了“通興”两字的半块铜钱,想起小木曾经在大石头前说过的话:石聚人相依,石离人两地。又想起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等到小木的回信。就关了灯,把头钻进了被窝,默默地想:“也许这就是上苍的安排吧!”